“掌柜的。”
素白手指敲了敲眼前木板,半靠在太师椅上打瞌睡的店家猛地从梦中惊醒,一擦口水抬了眼一瞧,半是惊奇半是客套地呦了声:“客官是住店还是?”
说完眼珠子在框中咕噜噜一转,把面前除女子外带了兜帽的几个生人上下扫视一遍,摩挲着下巴定睛去看其中一人腰间金色剑穗上。
面前几个衣着瞧着普通,像是江湖人的打扮,其中一位气质却分外出众,且无连日赶路的风尘疲累,倒像是群游山玩水的公子小姐。
“店家?”见对方全心注意都放在身后负手出神的褚寻鹤身上,打头的白笙不悦地蹙起眉尖,手指又在板上敲了三计,“四间上房,再给我们上桌好菜,拿壶酒来……顺便再多问一句,现在是阆风日历几年几日?”
掌柜正欢喜这许久未见的大生意,掏出积灰的算盘劈里啪啦一顿算,闻言手中算珠咔嚓拨错了一位,拿着看疯子的眼神将白笙从上到下狠狠一扫。
白笙被看的不明所以:“……?”
温珣低咳一声,将不明就以的白笙拉到身后,上前伸手将错位的算珠拨回原位,紧接着温文尔雅地一颔首:“家妹幼时重伤昏迷,久不闻外事,问话古怪了些,让掌柜见笑了。”
他一袭过分显眼的红袍已经干脆利落地褪下,换了一身雅致的靛蓝长袍,手中银镯也在褚寻鹤不情愿的注视中换成普通镯子,只简单拿红绳束了鹤发,将周身气质一敛,此刻在凡人眼中也不过是位气质样貌颇佳的青年人。
这般毫无攻击力的面容果然降低了掌柜的疑心,对方纠结数秒,又抬了眼定定盯着他远山般俊秀的眉眼好半晌,终于扬声朝某个角落喊:“小店用的是米德加尔特的记日法,实在是不清楚这阆风国是算几年几月——刘二!出来!又在哪偷懒?”
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应声从角落钻到几人面前,手上还慌慌张张地揩了两把来不及擦去的糕点残渣,这才抬眼冲几人露齿一笑:“客官……”
他斜了眼朝掌柜一瞧,后者会意,满面无奈地摆摆手:“四间上房!”
“得勒,客官这里请……”少年客客气气地笑了笑,领了几人上楼,边带路边好奇地偷瞄褚寻鹤腰间未来得及卸下的玉石腰带,“瞧着各位打扮,是大陆旅行的旅者吧,这时日阆风正巧入冬,长路奔波定感劳累,正巧小店楼下备了取暖的姜茶,可要待会小的给您们送上一些……”
“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白笙看了眼周围空落落的房间,抬手一拍店小二肩头,温和问道,“这周围不都是空房,为何住不得?”
说完收回手,冲褚寻鹤做了一个手势:衣服有异。
褚寻鹤微不可察地一颔首,两指微动凝出几缕灵力,轻巧地织成只展翅欲飞的金色蝴蝶,飘飘忽忽落在小二肩头,须臾照亮一小片布料——苍白,却是一片纸。
几人面色一变。
那店小二给她一巴掌拍的够呛,又顺着话头扫过周围空空如也的房间,半晌弯着眉眼笑道:“几位客官见谅,前日上头下了通知,说是一队军队要经过此地,说是借用小店住宿一晚……这些房间就是留给军爷的。”
白笙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附耳低声告诉宋泊舟时间:“四百一十二年前,隆冬霜降当日……谢无今于卯时抵达北菇山陵村,翌日子时遭遇伏击,身陨。”
当年是她第一时间接到来报,几乎是跌撞着扑进褚寻鹤怀中告诉几人这个消息,又马不停蹄地命令下属即刻启程,于短短两日把包括谢无今在内的数十具尸体带回阆风,安葬稳妥。
宋泊舟心知她一见谢无今就想起彼时已经失踪近一百年的温珣,又是谢无今来后最与其亲近的孩子,此刻见她一时一刻都记得真切,不禁又是酸楚又是安慰地揉了揉她脑袋。
然后就被白笙毫不收力地拍红了半个手掌,嗷地惨叫一声躲到一边。
“前面就是几位的客房。”刘二一路领人兜兜转转转了几个弯,停在长廊尽头指了指最后四个房间,“若是有事便拉响房中铃铛,小的祝各位能够好好休息……”
说完便脚底抹油般溜走,褚寻鹤正从袖中掏出两块碎银攥在手中想要打探些消息,却不料对方溜得飞快,一时捏着银钱呆站在原地,半晌看向旁边弯腰憋笑的温珣:“何意?”
他不解:“先前客栈之人从未离开地如此之快,协同之人也没有发笑。”
“没有没有,”温珣努力将笑意憋回去,只可惜唇角还是微微抽搐,“那店小二从头至尾眼珠子都直勾勾黏在你的玉石腰带上,哪里看得起你捏着的那点银钱,自然要早早回去和掌柜的汇报汇报这大消息,至于你嘛……”
褚寻鹤嗯了一声,双手环胸注视着他,示意对方继续。
温珣拼命忍笑:“只是觉得……帝君傻站在这捏着银钱的模样,倒是从未见过。”
“……”
幻境中的日光微微倾斜,流光攀上青年金色眼眸,记忆里那抹苍劲如松林间拂过的飒飒之风,这一次终于能够留下墨色的剪影了。
褚寻鹤垂眼瞧了瞧自己指尖攥紧的碎银,幽潭似的眸中泛起波澜。
“你当然从未见过,”一旁看热闹的白笙白了温珣一眼,其中冷意哗啦浇灭了他滚烫的笑意,“毕竟你也就在阆风待了三年,之后就拍怕屁股不见踪影,之后整整五百年的时光,你都未曾出席,见到的自然少。”
温珣:……
温珣迅速把眼底残留的笑意塞了回去。
褚寻鹤低咳一声,敲开其中一间房门,手指摸了摸门框:“……积灰了。”
宋泊舟凑过去细看,果见帝君指腹上浅浅一层浮灰:“当真如此,这幻境真的如此真实,竟连这样细微之处都重现了?”
说完就被白笙敲了一记:“蠢,怎么可能?”
幻境之所以为幻境,便在于其能够重现当时场景和逝去存活的人,却无法塑造现实。
人不可回生,物不可再现。
“帝君。且让我一看。”
褚寻鹤颔首,微微错开身,让白笙凑上前。
“幻境之中,一切皆为泡影,本该触之冷冰而无痕,可是我一触摸这房门,竟然能从其中感受到时间。”她抚上门框,木系灵力在指尖隐隐可见,点滴和木料回应,“此为古木,早已有灵……甚至还存活。”
时代更迭,凡人诚惶诚恐敬畏自然生灵的时间早已过去,而今的人们纵然依旧敬仰至高无上的神明,对自然得道生灵,却早已没了尊崇之心。大多数人对有灵之物漠然处之,更有甚者,便如这店家一般,偷砍上好古树来修建家具,以求得更为精美的效果。
温珣依言上前,覆上门框轻柔地抚摸两下,掌下瞬间涌出稀薄灵光。他一愣,转头问白笙:“它刚刚可是说了什么?”
“……是,”白笙面色难言,眸底浮现惊异,“他说,他认识您,时间之神明噎鸣尊者。”
温珣垂下眼,温润目光落在白笙眼中。
他一歪头:“继续。”
“至高无上的旧神,我苦等已久的神明,您终于还是回来。”白笙咬咬牙,“五百年前您离去时便拂过我的身躯,失控而不稳定的些许时间之力透过您的抚摸落入我的躯体,便让我拥有了对抗生死的能力。”
她的声线渐渐低沉,沙哑,悠远似从深深山谷中而来,更像是故人透过百年开口叙旧,温珣平静地与其对视,许久终于扬手摁上白笙肩头,微一施压:“不准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