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神魂受损,被迫离体,附着魔物之上才堪堪躲过陨灭之灾,”沉吟良久,温珣缓缓道,“这般模样,在你口中,竟也能够被称为幸存了么?”
迷毂应了声是,身后宋泊舟小心翼翼将脱离魂魄而脆弱不堪的房门轻轻合上。
屋内久不住人,就是上等房间依然飘散着一股潮湿腐臭之气,褚寻鹤绕着四角兜兜转转一圈,从角落翻出香炉擦拭干净,掏出熏香细细点上,又以灵力沏了壶碧螺春,倒满放于温珣面前。
淡雅香气氤氲而上,烟气迷住他俊美面庞,倒是让温珣生出些许恍惚,好似透过烟雾回到百年之前的沉泠阁中。
如今,也要叫作请神阁了。
厚重披风落在自己肩上,墨黑毛领衬得温珣肌肤瓷白如玉,孱弱到失了血色。褚寻鹤坐到他身侧系紧布条,指尖不经意地抹过唇角:“怎么冰成这样?”
温珣被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瑟缩了下,下一秒看见神明垂落的指头染上一丝殷红。
完了。
他即刻拿眼瞪向杵在一旁干看的迷毂,颇为气势汹汹地拍了拍榻面:“为何不说话?”
百年岁数的老成树灵立刻乖巧接话:“尊者,您还是先疗伤吧。”
温珣:……
温珣狞笑地注视他,迷毂被眼疾手快的宋泊舟捂住了嘴。
“疗伤之事,之后我会与尊者详谈,就不劳你费心。”僵持之际还是褚寻鹤一马当先毅然而然挺身而出,平静地拿帕子擦去指尖鲜血,举茶啜了一口,“敢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沉冷的目光落在睡的四肢大张的楼伽身上。
迷毂顺势看过去,揉了揉小孩头顶紫毛:“如各位所见,这孩子神魂有损,又被魔物侵染,纵是轮回也会命格崎岖一生艰难,但在那场灾祸下,这样的结局却是我费尽心力换来的。”
树灵说着,凝神屏息,半透明身躯泛起潮水般的波澜,转而虚弱灵力温柔地落在楼伽头顶,一条细小如游龙的血流从浮灵掌心钻出,一头扎进毛团头顶。
“这是那孩子的命格,当年祸起突然,为了他不被发现,我耗尽最后一丝仙力将其剥夺,如今也该还给他。”
温珣注视那猩红游龙钻进毛团体内,几息之间便见红光大现,孩童周身魔气在隐约之间淡去不少,因缘之线从楼伽指尖蜿蜒生出,只不过齐齐断裂,无端在半空浮动。
“四百一十二年前,在将士沉睡之时,魔物偷袭,将士拼死抵抗,终因体力不支悉数死亡。”做完这一切,迷毂落于窗棂一侧,身躯与薄雾般的金光融为一体,“同日,村庄爆发灾祸,山火和瘟疫横起,村内除这孩子之外所有村民皆死无全尸,魂魄被魔物吞噬,又不知几年,冥陀兰无端生长于此,死者之怨怼结合,扭曲时空,将时间定格在灾祸降临当日。”
他顿了下,很快继续道:“同日,我见一白衣鬼影出没于村庄,不知所为为何。”
“如此重复,至今四百一十二年零三天。”
……
熏香氤氲,褚寻鹤掀开炉顶取出浮灰,温珣斜斜坐于榻上,手执一盏热茶,正专注浏览膝上文卷,时不时执笔勾画两处。
清脆一声,褚寻鹤合上雕花瓷盖,净手后踱到温珣身侧,挨着他静静阅读文字。
熟悉的气息撞进鼻间,温珣舒舒服服往后仰靠,倚在神明肩头举起文卷,点上其中勾圈处:“你瞧。”
褚寻鹤听话凑近,读出卷上文字:“……至今干旱以达数年,北菇山连年多雨潮湿,如何可能出现干旱?”
“由树灵之记忆写作的历史,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不会出错。”温珣懒洋洋地说,又指了指另外一处重点,“但是一来连年阴雨的北菇山不会出现干旱,二来瘟疫需要一段时间的蔓延,不会一夜之间肆虐,三来,若是山火肆虐,这座客栈又是如何幸存?”
褚寻鹤点头,接过空了的茶盏放在桌上。
“我初来时并未嗅到旱魃气息,也未察觉疫鬼残留,”他说,小心拢住落在自己手心的长发,“如此来看,当年之事定另有隐情,恐怕非我所知道那么简单。”
“当年你所知晓的结局,是什么?”
“……”
“褚寻鹤,”绕在指间软如绸缎的发丝被无情抽离,温珣翻身坐起,将长发一拢理了理,把手中沾了墨的笔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搁,玉石相撞般清冽的声线已经落了雪,“我想知道。”
他低下头去摆弄腕上的镯子,玩的其叮呤叮铛响个不停,再开口轻声呢喃:“他是我捡回来的孩子,也是我,最对不起的故人。”
褚寻鹤徒劳地张张嘴,心中高建的怒气砖墙在这句呢喃中轰然倒地。
“……”他掐紧眉心,半晌无奈道,“好。”
温珣抬手撑着太阳穴,无言看他。
褚寻鹤递过去一杯茶,待对方喝了又接过放在案上:“四百一十二年前,隆冬霜降当日,谢无今率五十亲信借宿陵村,当晚夜半时分,魔物突袭,将士仓皇迎战,陵村村民皆一同迎战,终因实力不济落败,危急关头,将军谢无今燃魂以对,毅然自爆,与魔物同归于尽。”
这是史书的记述,也是白笙耗费十日奔波于北菇山询问周围树灵得到的结论,若是迷毂所言皆真,那么便只有可能是树灵之记忆被篡改,或是白笙汇报出错。
“既无天灾,也无瘟疫,”温珣轻抚下颌,“当年将士尸体运回阆风,你可曾验尸?”
“自然。”
“结果如何?”
“除……自爆身亡的谢无今外,其余人皆尸首完好,并无瘟疫和烈火炙烤之痕迹。”褚寻鹤说,“据情报称当时应对的魔物是一群从腐烂之地爬出的尸鬼,因此将士周身大部分是撕咬伤,除此之外我也检测过几人身体,并未发现中毒迹象。”
温珣点头:“我知道了。”
停顿了许久,他低了声抱怨:“宋泊舟这家伙,嘴里没一句真话。”
褚寻鹤在一旁沉默着点点头。
日头渐高,士兵走动时铠甲碰撞声砸在木地板上,洒在地面上的阳光也为之颤栗,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客栈中熟悉的吆喝问候,瓷器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酒楼说书抑扬顿挫的声音,还有街头巷尾本该响起的摊贩叫卖声,都像是火苗熄于雨夜,一点点融进无言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