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自觉有些荒谬。
心头升起的那个念头无法忽视,她直视对方,对方在一番激烈的情感自白之后有些脱力,怔怔地望着她,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她耐心等着。
四周的白雾轻轻卷起,扩散,舒展,又卷起,拢成一团,糊在地上,在暗处哭嚎的扭曲的残肢在其中若隐若现,悲泣与挣扎的血肉像开了锅似的翻滚,天是暗沉的黑幕,在这寂静的,与地府接壤的流放地中,面目模糊的鬼面朝着面目清楚的鬼,四目相对,远处亮着一盏幽蓝色的灯。
闵瑜迟疑着,把刚刚那个艰难的倾吐随着吸气声吸回腹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双眼仔细勾勒着对面的轮廓,冷而尖锐的一个人,似乎忘记前尘往事。
终于,闵瑜下定决心。
“你穿着白色的羊毛开衫,你穿着直筒裤,黑色运动鞋,扎着辫子……”对方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你看起来很……不知所措。”
“在你从桥上下来,见到我的第一眼,我就长这样吗?”
“对的……难道你中间换衣服了吗?”闵瑜不解。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嗯……怎么了吗?是不是我刚才说得太伤人了,我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但也不能恬着脸说为你好。只是我很难过——”
“不是。”她让闵瑜停下,别说剩下的那些情绪的话了。
对方安静地等她自己消化,也不知道消化的是那番话的情绪,亦或是其他,她也说不出话,她一直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怪怪的,她是林栖之吗?缺失了那么多记忆的林栖之还是林栖之吗,但大家都看她是林栖之,她也不是谢水流……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想起这个名字,心里总是格外异样,仿佛这名字并不指代自己,而是他人。
她重新抬步行走,这次示意闵瑜和她一起,往来时的方向,时间已经远远超过,小徐在焦急地探头,探访结束了。
“你看我,是谢水流吗?”她轻轻问。
闵瑜怔了怔,苦笑着:“或许你已经不在乎这些……”
她打断:“我是说外表,不是行为,不是象征意义的,或者其他的,单说长相,身高,打扮,声音……”
“是的,在我眼里,你是谢水流。”
“好吧,也许一开始我们就彼此误会了。我不是谢水流。任何意义上,你的那些话……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忘记了,真抱歉,我自己记得的事情不多。但依稀记得,谢水流此人还活着,作为徘徊者活着……生命倒是像蟑螂,看似要死了,不一会儿,不知道在什么角落就生机勃勃了,你说的那些担心,没有什么必要,我就不给自己增加转达的麻烦了。”
她说完,望向小徐。
小徐走过来,听见了她刚刚的那话,暗暗松一口气,把申请表递过来。
她在申请表上填了几条批注,引着闵瑜往前走。
闵瑜说:“是吗……我也不太懂了,在我眼里,你确实长她的样子,你不是她吗,从未是她吗?”
她招呼小徐凑近:“过来,告诉我,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小徐:“您的工作效率很高,非常威严,非常强大……”
“别拍马屁,说外貌,你看到的我,穿着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就像画画一样,不带任何屁味儿地说出来。”
小徐虽然不解,但在她的注视下,还是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开口了:“呃,我来这里上班没多久,对您没有什么印象,但我对您有印象以来,您就不怎么来上班……啊好好好我继续说。每次见到您,都和现在一样,穿着一条红裙子,款式很老了……但似乎是什么大牌的经典款,看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嗯,裙子原来什么颜色不太清楚,毕竟您是红衣嘛……袜子还是白色的,说明您,呃,功德……您身上有伤疤,肚子似乎是生前被挖掉的……脸上有血染红的绷带……”
她转而看向闵瑜:“你看。”
闵瑜忧伤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眼神中看到另一个人:“那么,你认识谢水流吗?”
“我——”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说认识,又想说不认识,但内心真正的念头还隐藏着,她对这个人的印象非常模糊……模糊……然后,意识也有点涣散。
谢水流看向闵瑜,愣了好一会儿,她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她再望见闵瑜,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却一句话也无法说出口。
林栖之的话在她心里,她的话也在林栖之心里,她现在还算是百分百的谢水流吗?她不敢开口,怕说出话的一刹那,林栖之的意识就翩然而至,打断这缄默的可能。
闵瑜没有等到回答,小徐已经催促了,想推搡两下,却不敢伸手,而上司一动也不动,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无法再僵持下去了。那边的鬼差开始催促,小徐狠狠心,推着闵瑜的后背上桥。
闵瑜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开口,被推着,声音越来越远:“如果你认识谢水流,还是麻烦你转达一下吧……她很爱钻牛角尖……啊,我说的第三条就不用转达了,她一定会多想的,但我不是那种意思……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