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对面啪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忙音。
好、很好。迈克尔.科里昂。
她深呼一口气,推开特制的隔音门,走回里间。
亮如白昼的白炽灯底下,呜呜声冥顽不灵地响着,如同菜市场倒吊着放血的鸡。
看着这群矮壮的、脸通红的男人,艾波笑了。“乔义,既然他们不服气,不如我们再提供另外一条路。”
“什么路?”乔义配合地搭腔,“不会是黄泉路吧?”
“开擂台。打赢我,我不仅放你们一条生路,还附送五千美金和一张船票,欧洲、亚洲、大洋洲、南美洲任选。输了的话,”她垂下眼眸,反复翻转、打量自己的手,“那至少能多活几天。”
“既然搞,就要搞得风风光光。”乔义这样说
艾波明白他的意思,借此擂台正式把她介绍给地下世界,奠定地位。
第一轮比赛在五天后。卡洛.瑞奇闻讯从维加斯赶来,比赛结束,他哆哆嗦嗦地和她握了个手,不敢和她对视。
舆论持续发酵、乔义回了国、地下赌盘出现,隔了大半月,第二轮开始。桑蒂诺大老远跑来旧金山压阵、助威,这回她逐渐上手,剪去长发,打得更快、更残酷。
两轮比赛,跨度一个半月,彻底打出了气势。西海岸黑手党头目与她碰面,总要带三四名保镖。她得到了他们的尊重与畏惧,以及大量的金钱。
畅快吗?当然是畅快的。权力的滋味远比任何爱恋来得甘美,她甚至不用开口,手底下的人自然会把她多看了一眼的好莱坞男星电话告诉她,如果她再多瞧一眼,可能连对方常驻酒店套房的钥匙也有了。
七月初的这一天,一名棕褐卷发的男孩出现在旧金山万里云酒楼的装修现场,领着他的是好莱坞唐.法尔康的副手之一,约瑟芬.麦迪森。
这位矮胖的意大利黑手党言谈举止染上几丝好莱坞风度,言辞恳切地表示,这位是他的妻弟,演戏的间歇希望来她这里工作,体验生活。
艾波打量和她差不多年纪大男孩,五官立体、下颌线削直,蜜棕的皮肤搭配绿灰的眼珠,竟有几分钱老板年轻时的神韵。
她留下了男孩,但在当夜里搭乘最晚的一班飞机返回纽约——和他相比,好像任何人都显得索然无味。不,更确切的说,她不敢、不愿也无法在他之外的人身上交付耳鬓厮磨的信任。
“迈克?”回来得太突然,卡梅拉忙前忙后地给她弄吃的,“他说要补修落下的学分,假期要帮教授做些计算。”
这样啊。艾波望着面前的奶酪、苹果、萨拉米和咖啡,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
就像她忙于工作,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围着她转。
“妈妈,我吃饱了,”艾波放下咖啡杯说,“帮我和迈克说一声,我想和他谈谈。”
至于要谈什么?艾波其实并不知道。她只是想要见见他,确认自己是否还喜欢他。
说来也巧,这年的圣母升天节前一天恰好是七夕节。
可是,迈克尔.科里昂没有回来。
卡梅拉不愿讲原因,弗雷德大着嘴巴说:“他要陪女朋友。是他的学妹,家就在达特茅斯边上那个小镇。他给我看过照片,浅色头发、白白细细的漂亮姑娘。”
女朋友啊……艾波平静地吃完午餐饭,放下刀叉、慢吞吞地站起来,说:“妈妈,抱歉今天不能帮您收拾餐盘了。”
她看向上首的维多.科里昂:“爸爸,我也要向您道歉。为即将给您儿子造成的伤害。”
大家长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记得带持枪证。”
*
猜到真相的迈克尔混混沌沌地回到房间,心脏远比炮弹击中还要来得痛,仿佛碎成恶心的无数块,和泥巴混合在一起。
他想要蜷缩进被子里,像瑟瑟发抖的可怜蛋。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远离痛苦的来源。他知道。
但最终,他站到了窗边。灯光笼住林荫道连绵的树冠,只能看到她和汤姆,以及那位迷住康纳的、帮助她编织陷阱的金发女生。
宾客逐渐散去,大铁门合拢,只剩下她和康妮,一前一后地往屋内走,对话逐渐清晰。
她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难道这就是程乔义吸引她的地方?工作狂?他才不相信,这不过是她哄骗康妮的假话。
迈克尔不得不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极棒。卡洛.瑞奇多半会倒在西部的销金窟了,到时父亲只能遗憾地摊开双手,哎呀他的准女婿没有接住这份幸运的责任。
那对他呢?是否也有如此算计,玩腻了就将他一脚踹开?到时他能怎么办?像被坏小子欺负的小姑娘一样,找父亲兄弟帮忙?到那时,迈克尔不认为桑尼斗得过她,甚至年迈的父亲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越想越冷,越想越觉得恐怖。既为她不爱他的现在,也为终将被她抛弃的未来。
康妮发现站在楼梯口的他,她也抬眸向上望来,那双眼睛被灯光穿透,竟呈现流光溢彩的心醉魅力。
——他的艾波如此完美。
一时之间,先前的怨愤、质疑都像被明媚阳光驱散,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
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的目光还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切问题似乎都变得不足轻重,不值得他纠结了。
可是,这注定像东方俗语的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她接起了程乔义的电话,他听不懂他们讲的内容,可那发自内心的轻松与调侃不似作伪。
她一定很开心,开心到竟然大晚上要去唐人街。
他阻止着,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喉咙在颤抖,为避免发出似尖叫似哀嚎的可笑声音,他说得又慢又重,一字一顿,听起来一定诡异极了。
当然没有留住她,像一阵风般的离去,在冷峻而漆黑无垠的黑夜。他在起居室静坐,直到晨曦给窗户、地板染上一层白光,才僵硬着身体站起来,回到楼上收拾行李。
他气得想笑,为自己这可怜可恨境地,可思绪乱得不像话,完全无法集中精力,以至于连笑都笑不出了。胸口的疼痛再次出现,仿佛迫击炮一发又一发地落下,伴随不均匀的抽搐。
他拎包下楼,望着母亲诧异的面庞,以超脱肉|体的冷静说:“学校里还有事,短期之内不会回家了。”
母亲素来不插手他们的工作和学业,只点点头,侧身穿过他,敲响康妮的卧室门叫她起床。
一路疾驰回到达特茅斯,布兰德利感到诧异,“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趁周末和你的小女朋友多亲近亲近?”
迈克尔感到困乏至极,什么都不想说,抛下一句:“都结束了。”把自己锁进卧室。
时间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他像是一块烂肉,喝酒、抽烟、上课……她再次出现在梦里,窈窕婀娜,只不过这次,他欣然接受,像是古希腊古罗马最荒淫无度的君主,在虚幻的梦境发泄着爱欲。
某天晚间,公寓门被敲响,是黑人管家。“科里昂先生,您妹妹打电话找您。”
妹妹?康妮好端端的给他打什么电话,不会是卡洛在维加斯犯事,想要他求情把卡洛搞回来吧?迈克尔一阵心烦,正想要开口拒绝,门外人补充道:“她叫艾波洛尼亚。”
身体快过大脑,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楼梯间往下走了。接起电话前,他定了定神,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什么事?”
只有他知道握听筒的手有多紧,吐出的气有多轻,唯恐惊扰到对面的人。
她说她在旧金山。迈克尔想,只要她流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思念,他立刻想尽一切办法赶到她身边。
可她关心的只有钱、酒店的房钱。迈克尔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希冀是多么可笑,自嘲地笑道:“为什么要找你?”
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想忽视就忽视的人,甚至连桑尼都不如。
她是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语气冷厉地问他是否要这样。
他当然不想这样,他想成她的唯一,成为她生命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要找出另一种说话法,让这话听起来没有那么无自尊,无底线。
幸好他没来得及说。原来她和程乔义在一起。
电话后面几乎没有背景声音,显然在安静的私人场所。她在试探他的底线,想让他心甘情愿接纳程乔义。哦不,也许他才是工具、是她试探程乔义的工具。
她会怎么说,让他乖乖等待,或者给一些补偿?终于,她开口了,“既然如此…”
迈克尔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既害怕她要求和他继续保持纯粹物理的关系,更害怕她为了程乔义和他一刀两断。
手上的话筒变得着火般烫,望着丢回座机的话筒,他想,他就是个懦夫。
他不敢回家,不敢向桑尼、弗雷多打听她的消息,整日龟缩在达特茅斯,连波士顿都不敢去,就怕想起她。
“你总没办法一直躲下去的。”布兰德利看穿他的卑懦,“我不知道你的前女友和你家关系有多好,但纽约就这么大,只要你毕业回去,迟早会遇见。”
“那怎么办?”他的手捂住脸。他宁可事情一直这样悬而未决,也好过她明确告诉他出局了。
“这还不容易,再谈一个咯。”他说起学校的女生,漂亮的、聪慧的、黑发的、金发的……
“她们都很好,”迈克尔脸依旧埋在掌心,“可她们全都不是她。”
“当你一半的人生都花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不由自主就会变成她的形状。”他苦笑着说。
“诶,我又不是让你真的找一个对象。”记者笑眯眯地说,“按照你的说法,你们睡都睡过了,她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那么喜欢,既然如此,你不如炮制一个女友。让她嫉妒。”
“嫉妒?”迈克尔猛摇头,“不行,她会哭。”
他不舍得让艾波也感受他这些天的痛苦。
布兰德利一时噎住,缓了缓继续说道:“只是试一试,不会发生什么的。这样,我帮你搞个漂亮小妞的照片来,到时你把它寄给家里最八卦的那个人,然后翘掉一次家族聚餐。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自然会脑补出事件。新闻学的魅力!”
迈克尔仍在犹豫,布兰德利已经在纸上列下一串名字:“放心吧,我给你找的漂亮妞肯定和小女友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到时候你就说这是一场误会,你怎么可能喜欢她之类的话。”
真的有用吗?
五天之后,晚餐结束回到公寓,他打开灯,瞧见艾波近乎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客厅。
“迈克尔.科里昂。”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嚼着他的名字,瑰丽的紫眼喷薄欲出的怒气,“你给我说清楚。”
迈克尔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好,仿佛船只飘进了港湾、老天爷大发慈悲结束漫长闷热的雨季,灵魂发出睽违已久的欢欣。
全世界最浮夸的词藻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迷人,就连抵在他胸口的、上膛的那把半自动,也是那么值得他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