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恩关,与凤阴关东西对望,是为国朝北境两大关隘。
此处草原无垠,碧绿广大,如通天彻地的翡翠绒毯。水流自碧色中穿过,白帐在绿草上伫立,犹如千舟泛于水上。
遥遥天际传来竹笛音清幽,是一曲婉转吴地小调,温和包容,似幼儿依恋的父母臂弯,似游子思念的家乡水云。
绿草溪水旁,青袍男子坐在一块大石上,姿态松弛随意,唇边一支竹笛。
俊朗的眉目间惟余清淡平和,全然看不出他才经历过一场大战。
此时已是崇武十三年秋,延恩关已经很冷。
崇武十二年,国朝东北边境,没落了几十年的东胡部落逐渐崛起壮大,立国号“丹”。
圣人远在洛阳,却也敏锐觉察到东胡异动,在东胡尝试犯边前,迅速命宣威大将军林世镜北上,整编“神苍军”,以御外敌。
这是神苍军与东胡对峙延恩关的第一年秋。
延恩关不比凤阴与燕然,地势平缓,少险峻山峰,是以神苍军整编之初,在东胡人手里吃了不少亏。
尔后林世镜立刻调整战略,并与地官尚书齐策内外联合,开辟全新的粮草与运马通道,“后顾之忧”解决后,前线迅速崛起。不过三场战役,被东胡人攫去的三城便又落回国朝境内。
副将庄童小步跑过来,抱拳道:“大将军,俘虏已清点完毕,此次战死的将士抚恤也均整理好了。另外,明日,东胡就会将掠去的春程官吏送归境内。”
笛音将停,林世镜轻巧地跳下石头,竹笛在指间一转,稳稳挂上白玉带。
“我有事,去春程一趟。”他嘱咐庄童,“两日就回,军中交给你了。”
春程,延恩关内第一城,这些年来在东胡与国朝手中来来回回,三经易主。春程百姓尝遍烽烟,数年下来,也摸索出几条过日子的法则来。家家户户听着不远处的摇旗喊杀,也能面不改色地洗衣做饭。
北境秋短冬长,才过七月,时鹤已经裹上厚实的袄子。他身量高,踮踮脚就能摘到树上的杏子,打霜后杏果清甜,小孩儿争着抢着要吃。
“时鹤大哥,你一会儿跟我们去山上捡树枝吧!我家里柴火快不够用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边吃杏子边道。
时鹤摇摇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我不去啦!我找雪乔姐姐去!”
小孩儿苦了脸嘟囔:“大哥,你怎么日日要找那个雪乔!都不跟我们玩儿了!我阿爹说,那个雪乔就是洛阳哪个大官的弃妇,被赶出家门了,没的地方可去,才流落到我们这个穷地方的,她不是什么好人……”
听见“弃妇”二字,时鹤板了脸,斥道:“小小年纪,就学会偏听偏信这套了!雪乔姐姐没教过你写字吗?要不是她拼死拦着,上一回神苍军败走春程,你阿娘和姐姐都要被东胡人掳去了!”
见小孩儿仍是不忿,时鹤也懒得与他多说,转身边走边道:“行了,一会儿天黑了,你也回家吧。”
说罢加快脚步,不出一炷香时间,就走到一条僻静小巷内,在挂着银铃的木门前停驻。
“雪乔姐姐,是我,时鹤。”他轻轻叩门。
庭中走出个鸦青长裘的女郎,一支木簪子挽起乌浓长发,姿容秀丽,细看,脸颊上几颗小痣衬得她更添三分颜色。
修长分明的手解下门闩,银铃叮当响。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雪乔的声音淡而疏离,碎发随风飘起,眉目间是冷清的霜意。
时鹤有些不敢直视她,低着头声若蚊蝇:“我……我来给雪乔姐姐送谢礼。”
“谢我?”
雪乔侧身,示意他进来。
时鹤忙提着一篮子杏果给她看,讨好笑道:“春程是穷酸地方,全县百姓蒙了雪乔姐姐大恩,也没什么好东西相送。我……我就打了一树杏果儿,雪乔姐姐别嫌弃。”
他把那篮子杏果放在庭院里。这院子简素得很,除去木桌木椅,并水井边一个木桶外——都是雪乔自己捡木头搭的,再无旁的什么。
时鹤记得雪乔刚来时,修长文弱,模样又漂亮。邻里中年男的爱嚼口舌,多说她是洛阳城里大官养的小媳妇,因着年岁大了,宠眷日薄,又遭正室夫人厌烦,这才被赶到春程来。
那时他才十五六岁,见到好事的人当雪乔面骂她“不正经的货色”,雪乔只是波澜不惊走过,只当那人是一阵风。
时鹤那时就佩服她心志之坚。
后来有个邻里间有名的荒唐人,夜半摸进雪乔院子里,以为文弱姑娘无力反抗,结果被扇得鼻青脸肿丢出来,落荒而逃。
时鹤更是钦佩得不得了。
他年纪小,常来找她,又得知雪乔文采精绝,于是开始跟着她学念书、学写字。
雪乔从灶台上端出一碟糕点,白面放了羊奶与糖,捣碎杏果儿作馅。时鹤捻了一块入口,清甜芬芳。
他眼睛一亮,又连吃了三块,含糊道:“这是洛阳的做法吗?好好吃啊!”
雪乔“嗯”了一声,“我同我……舅母学的。只是学艺不精,他们家里做得更好吃。”
时鹤也不多问,咽下去后便又道:“姐姐,这回……是我阿娘和姐姐一道让我来谢谢你的。她们说,要不是姐姐一刀砍醒了那个蠢县令,说不准春程县里大半妇人女子就要被东胡军掳走了!”
“本是我职责所在。”雪乔低声道。
三月前东胡人突袭春程,神苍军措手不及,无奈退守五十里外。
春程又落入东胡手中。
东胡似乎知道好景未必长,于是在春程县内大行烧杀抢掠,先是疯抢百姓家中存粮,尔后又挟持县令,命他三日内将三百适龄妇女送至延恩关外。
县令昏了头,只顾着自己的性命,当即令衙役挨家挨户去抓人,一时间家家户户哀嚎遍野。
就是在此时,雪乔从家里提了把柴刀,横在那些妇人身前,与县令衙役对峙。
她扬声道:“延恩关内,春程为重。今日春程陷落东胡,来日定会重回国朝。燕然几度易主,现在照旧被长公主牢牢收入囊中,当时见风使舵讨好异族人的,个个军法处置。县令大人眼下想当软骨头,可你该知道东胡人永远非我族人,他会因你一时示好就放过你吗?怕是今日我们低了头,明日东胡就能屠遍春程!何况等到神苍军收复失地后,若是知道县令大人曾当过这个墙头草,你觉得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县令犹疑不决。
妇孺哭声震天,那是一声声的“不要”与“救命”。
雪乔耐心向来不足,一息之间刀刃移转——谁也没看清她的速度,那粗重的刀背在她手中竟显得十分轻巧,直直往县令头顶砸去,生把县令大人砸得当场昏死。
衙役没成想这文弱女子蛮横至此,一下也都慌了神。各家借机纷纷冲散队伍,把妇人女子都救了回来,紧闭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