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湿又重的衣服紧裹着蒋礼那满是伤痕的身躯,蒋礼的头发被冰冷的井水冲得乱七八糟,像一根根海草般粘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一点儿也瞧不出往日作为一个贵公子时的风度。
终于,在寒冷的刺激下,嘴唇冻得发紫的蒋礼猛喘出一口粗气,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数下,突然咳嗽得面红耳赤,眼泪与鼻涕在脸上混杂,呛出许多在肺部淤积的水,喷溅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好似刚从窒息中挣脱出来一般。
蒋礼刚捡回来一条命,脸色苍白,虚弱地趴在地上,眼神变得呆滞而迷茫,彻底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蒋公子,”何御史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手摇一把折扇,慢条斯理地蹲在蒋礼的身边,笑容中既带有几分戏谑与轻蔑,又藏着几分狡黠与阴狠,何御史‘贴心’地替蒋礼轻轻扇着风,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向蒋礼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你身娇肉贵的,哪里挨过这么重的板子?现在只要你肯交代出你是如何杀死魏子谦的,再帮罗公与何某写上几个字,我就替你免了剩下那些板子,你觉得如何?”
说着,那何御史还用折扇轻拍了拍蒋礼那满是伤痕的背,仿佛是在提醒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下,蒋礼虽然虚弱至极,但他的理智还没有被完全击垮,他明白自己绝不能轻易认罪画押,否则就算是他爹赶到盛京,也无济于事,再不能救他。
蒋礼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公堂上的情形,可他的虹膜上糊着一层水,视线变得朦胧不明。
“我……”
“我没有杀死魏子谦……”
蒋礼已提不起一点儿力气,他倔强地抻长脖子,在“嗡嗡”不止的耳鸣声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反驳。
堂上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蒋礼与何御史的身上,屋子里弥散开一股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与紧张。
不过,就在这紧要关头,当宋旌也忍不住心急如焚时,同坐在旁听席上,正闭目假寐的柳悬却忽然发生一声轻笑,那不合时宜的笑声在宋旌的心里泛起一圈涟漪,搅扰了宋旌那同样紧绷的思绪。
宋旌回眸,疑惑地望向柳悬,只见柳悬端坐在那里,安闲自得、谈笑自若,仿佛他置身于一方静谧的林中雅室,而非一方充满肃杀之气的公堂之上。
柳悬眼角微弯,单手抵颌,唇角抿起一抹淡笑,浑身透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松弛与惬意,与屋内那一股紧迫与急切的氛围截然相反。
在宋旌的记忆里,柳悬似乎一直都是这般轻松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维持那股从容与淡然,哪怕万军压境,他也能镇定自若地吃茶、执棋,与周屹谈笑风生,仿佛世间一切皆渺小如斯,入不得他的双眼。
这样的柳悬会令宋旌莫名感到心安,却也让他禁不住绷紧每一根神经,敏锐地察觉出一丝违和与诡异。
“哥哥因何而笑?”
宋旌心中不解,忍不住发问。他实在想不出,这乌烟瘴气的公堂上,究竟有何事能让柳悬忍俊不禁?
凭宋旌对柳悬的了解,柳悬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轻易表露心绪,倘若他在人前不加掩饰,其背后往往暗藏深意。
方才,当物证被呈上堂时,宋旌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证据与证词,将蒋礼一步步推向罪恶的深渊。
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蒋礼似乎就是唯一有可能杀害魏凡的凶手。
可是如果蒋礼无法洗脱凶手的罪名,那么蒋聪与太子间的恩怨就算是结下了。
更何况,顾驰为了粉饰自己那所谓的大公无私,竟在公堂之上肆无忌惮地祭出那番刻薄的“污点论”,这一番责骂,表面上看是顾驰痛恨蒋礼的堕落,实则却是顾驰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蒋聪的脸上,当着众京官的面,公然嘲讽他蒋聪教子无方,其子为蒋家之耻!
宋旌仍清楚记得,自蒋礼离世后,直至顾邕起兵造反的那段时日,蒋聪家中再未添丁,府上夫人也未曾再育。
由此可见,蒋礼一事,对蒋聪而言,无疑是一击重创,他对太子一党心生寒意,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蒋礼一死,是不是意味着顾邕数年后依旧还有突破槐地防线的机会?他宋旌能有多少把握提前扳倒顾邕?又能不能堵住槐地的缺口?就连宋旌自己也毫无把握。
再看蒋礼,宋旌是恨铁不成钢,他想保住蒋礼的性命,可在公堂之上,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铁证如山,都指向蒋礼,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让蒋礼起死回生?
“闻双雀争巢,枝折花落,岂不好笑?”
在宋旌的注视下,柳悬那双满是戏谑的眼眸轻轻掠过公堂上的众人,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十足的笑意,笑声细微而诡谲,唯有紧邻的宋旌才能敏锐捕捉到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声。
柳悬的眉梢一挑,像是一只慵懒闲散的仙鹤,他的手指沿着茶杯那光滑的边缘缓缓摩挲,本想轻抿一口茶水,好润一润干涸的嗓子。
可是,当柳悬端起茶杯时,他又猛然顿住了。
宋旌只见柳悬眉心微蹙,对这大理寺呈上的官茶,是一口未尝,显然并不买账。
柳悬实在喝不惯这朝堂上的茶,那茶太苦太涩,若是喝一口,满嘴都是陈年累积的腐朽气与血腥味儿,直令人心中作呕。
“有时候,”柳悬徐徐放下茶杯,与宋旌平静对视,宋旌想帮蒋礼的心思实在是过于直白,在柳悬的眼皮子底下是怎么藏也藏不住,柳悬附身于宋旌的耳侧,宛如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这大理寺查案,果真是耳闻不如一见,人言可畏呀。”
柳悬在与宋旌耳语时,刻意将“耳闻不如一见”与“人言可畏”这几个字咬重了几分,像是意有所指。
宋旌先是一怔,显然不能理解柳悬的弦外之音,他一脸茫然,望向柳悬,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活像一只矮胖矮胖的猫头鹰崽子,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宋旌直盯着柳悬,像是要从柳悬的脸上找出一丝线索来。
“直接用刑吧。”公堂之上,何御史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温度。
他已彻底放弃与冥顽不灵的蒋礼继续周旋,面容冷峻,“啪”的一下,果断收起手中折扇,起身,向后退去几步,与蒋礼拉开一段距离。
罗少卿坐在一旁,神色复杂,他仿佛在观看一场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闹剧,他不会从中阻拦,也不会涉身其中,他只需确保圣上在审阅蒋礼的卷宗之前,蒋礼的性命得以保全就行。
至于,那庭审过程中,蒋礼会经受怎样的皮肉之苦……
他蒋礼进了大理寺以后,这事与他罗少卿一人又有何干系?
堂上的氛围变得紧张而凝重,小吏们得了吩咐,立马行动起来,他们迅速、有序地从角落里拿出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刑具:
拶子、竹篦、夹棍、杠子……他们将这些刑具纷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宋旌坐在旁听席上,冷眼瞧着那几个小吏粗鲁地拖拽着一心想要往外爬的蒋礼,像是在拖拽一只待宰的牲畜一般,掐着蒋礼那纤细的脖颈,将面色死白的蒋礼,强行摁在地面上,往蒋礼的腿上套着生硬的夹棍。
“罗少卿,这般酷刑,与屈打成招又有何异?”宋旌的声音清亮而坚定,瞬间打破了堂上的沉寂。
众人闻声,纷纷侧目,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于一处,望向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骤然闯入公堂,好不招摇。
宋旌没有理会周围那些不停打量他的目光,他径直绕过前方那一排端坐着、啥也不干的参审官,神情肃然,步伐沉稳,走上前去。
宋旌朝诸位官员一一行了礼,将目光落在何御史的身上,他不矜不伐,唤了声:“何御史。”
何御史放下茶杯,单手负于身后,面露不耐,对宋旌的突然打断颇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