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幼被阿谀奉承之声环绕,常年置身于一繁花锦簇而虚浮不实之幻境的魏王氏眼中,柳悬这般夸赞,不过是万千俗套中的一缕清风,如过眼云烟,掀不起魏王氏心中丝毫的波澜。
魏王氏唇角轻扬,绽放出一抹温婉而得体的微笑,恰似湖面上一圈荡开的浅淡涟漪,转瞬即逝。
随后,魏王氏将头轻枕在白皙若雪的臂弯上,姿态慵懒而闲适,目光落在一双精致的绣鞋上,向静候在脚侧的侍女,轻声发问:“含光此时何在?”
侍女闻言,缓缓起身,谨小慎微地迈着细小的步伐,款款上前,将下巴深埋至胸口,连眼皮都不敢轻易抬起,唯恐冒犯了屋子里的几位贵人,“回夫人的话,含光说,过几日咱们便要护送公子的灵柩返回禇地。此去路途遥遥,万不能让公子的贵体在路上受了半分委屈。因此,需得提早筹备诸多物事,这便一大早就出门忙活去了。”
侍女一板一眼地回完话,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魏王氏的脚边,手中的扇子随手腕而晃动,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扇动着从冰鉴中散发出来的阵阵冷风,为魏王氏送去丝丝恰到好处的凉意。
“诸位郎君,可都听明白了?”魏王氏悠然自得地斜倚在那张光泽熠熠的贵妃榻上,她那几根嫩如青葱、洁白如玉的纤纤玉指往那榻沿儿上轻轻一搭,这看似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却好似有一根操纵傀儡的细丝线一般,将一旁端着镀金食盘的侍女轻而易举地牵引至自己身前,“亡夫虽已魂断京都,但民间素有‘落叶归根’之说。”
魏王氏从身前跪伏的侍女手中信手拈起一颗宛如红宝石般小巧玲珑、娇艳欲滴的果子。
“待蒋公子一事尘埃落定,”魏王氏一边说着,一边将茶果抵在那丰盈饱满的两片红唇之上,而后食指轻轻一推,那果子便顺滑地落入齿间,咀嚼时,魏王氏微眯起一双美眸,漫不经心地说着,“我们这些漂泊于异乡的游人,终究是要随亡夫同归故土。此一番行程,我与院中众人失了亡夫的庇护,归时路虽是来时路,归时人却已不是来时人,前路崎岖,琐事繁杂,人心亦是难测,含光为此诸多操劳,实属理所当然。故而,寻他未果,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透过那一层欲盖弥彰的珠帘,冷眼旁观的宋旌将魏王氏那一副矫揉造作的姿态尽收眼底。
他早已对这类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且无情无义之人见怪不怪:那妇人,丧夫之痛仍未消,丧服在身期未满,却已迫不及待地替自己寻觅新的倚靠……宋旌心中不禁暗自冷笑,对眼前女子的不满与偏见又平添了几分。
此刻此景,若不是柳悬有意留下,宋旌真恨不得即刻抽身离去,一刻也不愿多留。
柳悬将茶杯搁于右侧那张古朴方正的茶案上,一如往常,谈笑自如,“夫人与含光皆属禇地,今魏公子已魂归故里,待诸事皆定,尔等欲随魏公子归乡,亦是人之常情。”
言至此处,柳悬忽然噤声,右手指尖微动,拈起茶案上的茶盖,以茶盖的边沿轻拂去茶面那一层细腻的浮沫,目光闪烁间,话题陡然一转,含笑问道:“只是,据我所知,院中尚有诸多京中人士,譬如那含春……”
柳悬的话,似轻羽般缓缓落下,却又似有意无意地拨动了某根细弦,接着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夫人将何以安置之?”
既然宋旌都能轻易识破魏王氏此番定是另有所图,柳悬自然也是洞若观火。
只是柳悬心中隐隐觉着,魏王氏所求之事,恐非易事。
更何况,他此刻更在意的是,魏王氏在提及蒋礼时,那刻意拉长的语调,就好像其中潜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含义。
“我?去安置含春!?”魏王氏在听完柳悬的话后,像是听到了某个极为荒诞的笑话,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却又带着几分不可抑制的愤怒与癫狂,笑了一阵,笑得花枝乱颤的魏王氏才捧着小腹,以手绢轻拭去眼角那一颗晶莹的泪花,旋即面色骤然一冷,声如寒刀出鞘,“他的能耐可大得去了,哪里用得着我这见识粗鄙的妇人来操心安置?”
屋内,侍女们各司其职,一派井然。
只听魏王氏陡然间提高了音量,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侍女们纷纷停下手中事务,相互投去满是忧虑的目光。
从她们那隐约透露出紧张的神韵之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微妙的不安——毋庸置疑,魏王氏对那位与她共侍一夫的含春怀有深深的嫌隙。
“罢了,不提他了。”
魏王氏凌空一摆手,仿佛瞬间挥去了心头萦绕的乌云,仅用一句话,便轻巧地将此页翻过,那语气中蕴含着淡淡的厌倦与决绝,俨然是不愿再提及此事。
她从铺陈着柔软云锦的贵妃榻上缓缓起身,身姿婀娜,宛若春日里随风轻摆的柳丝,步履曼妙,一步一韵,款款而行。
直至那镶嵌着各色珍稀宝石,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梳妆台前,她微抬皓腕,指尖似轻风一般,温柔地拂过那些绽放着璀璨光华的细腻珠釵,珠釵上的吊坠随着她的轻抚而轻轻摇曳,宛如翩翩起舞的蝴蝶。
刹那间,珠釵上的悬饰相触,发出一串清脆、悠扬的“叮叮”声,那声音既有山泉一般的清冽之感,又有风铃一般的悦耳之音。
“说说吧~”魏王氏轻启朱唇,言辞间柔媚带刺,“诸位郎君既已屈尊至此,不知所求为何?总不至于……是为了垂询妾身将如何发落那几个微不足道、命如蝼蚁的随从吧?”
众人只见她端坐于梳妆台前,将一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金穿玉凤簪轻轻地插入发髻间,随即微微侧首,左右顾盼。与此同时,她那一双一翦秋光的美目,透过铜镜的映射,毫不遮掩地审视着珠帘外的宋旌。
那目光中既有几分挑逗、又有几分窥视的意味儿,仿佛蕴含了千般情绪、万种风情,却偏偏只悄无声息地落在宋旌一人身上,让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宋旌被魏王氏那一束灼灼目光盯得好似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浑身不自在。
他心头虽涌动着羞愤与恼怒,但他又不能仅因一位女子的无端注视,就贸然失了风度与分寸,便只能隐忍不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左侧的柳悬,不自觉地用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打出急促的“哒哒”声。
那声音在骤然沉寂的屋内,显得异常刺耳,就好似一阵密密麻麻的鼓点,在无声地催促着柳悬快些寻个由头离开。
柳悬宛若一只超脱尘世的孤鹤,他安坐于轮椅之上,神情淡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魏王氏话里话外的暗示皆未能在柳悬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波澜。
柳悬无意挑起新的话题,他甚至连眼帘都未曾掀起,只是微微向左侧倾身,以一种近乎于漠然的姿态,慵懒地倚靠在轮椅上,随后,他缓缓曲起食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双眸渐渐合拢,仿佛沉醉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梦。
霎时间,屋内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与诡异,就像存在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众人紧紧扼住,空气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吸力猛然抽离,变得既稀薄又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这漫长而煎熬的僵持究竟绵延了多久,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中时间好似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众人那紧绷的心尖上狠狠地割磨、拉扯。
终于,魏王氏再也无法忍受那微妙且充满张力的气氛。
她霍然起身,轻抬玉手,吩咐侍女在正厅中央添置了一把玫瑰椅与一张茶案。
紧接着,她轻轻一挥衣袖,将屋内的侍女悉数遣散。
“郎君们,何须再遮遮掩掩?”
当门窗紧闭,窗外的光线仅能透过窗户上的绢布,勉强渗透进屋内,形成一道道昏黄而斑驳的光影时,屋子里只剩下柳悬一行人。
珠帘摇曳生响,伴随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声音,魏王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珠帘之后。
她伸手拨开那道可有可无的珠帘,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先前的柔媚被几分正经所取代。
最终,还是她率先发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我已明了诸位郎君皆是因蒋公子一事而来,既然我们各有所求,何不干脆利落,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样也能让彼此更加明确对方的诚意,岂不更好?”
一语落定,魏王氏以雍容雅步,悠然行至宋旌与柳悬对面,其身形依旧是风姿绰然,然而其气质却悄然蜕变,散发出冷峻而内敛的陌生气息。
她沉稳落座,此前那一副矫揉造作的妩媚之态已荡然无存。
就在魏王氏那悠长的余音仍在屋梁之间缠绵回荡,尚未完全消散之际,柳悬似已算准了这一瞬息万变的时机,对接下来将要上演的戏码早已了然于胸。
他的声音平静得宛若幽谷之中冰封于深冬时节的一汪寒潭,既冷冽又不带有一丝波澜:“据夫人所知,魏公子生前可曾身染沉疴顽疾?”
宋旌在一旁静静观望,只见柳悬的双眸依然紧闭,但是魏王氏哪怕是细微至极的睫毛轻颤、嘴唇微抿,这些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似乎都未能逃脱他的觉察,直接赤.裸.裸地显现于他的眼前。
魏王氏着实被柳悬的直率给震慑住了。
她原以为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行事定会迂回曲折、酸文假醋,热衷于那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可她万万没想到柳悬出招竟会如此干脆果决,连半点寒暄与铺垫的机会都未留,便顺其自然地将她带入一个显然是他提前预设好的话题中。
她不禁暗自咂舌,若要论起“不按常理出牌”的本事,眼前这个文绉绉的柔弱书生竟不输那些“不要脸”的狡猾奸诈之徒半分,就连她这个自诩在军中见惯了各种泼皮无赖的将门虎女,都要自叹弗如,由衷地感到钦佩。
“郎君怎不先问问,我所求之事到底牵涉何人何物?”魏王氏轻蹙秀眉,脸上那份沉着冷静也逐渐化作一抹无法掩盖的难以置信,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怔愣片刻后,脱口发问,质疑之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撞出了细小的回音。
不止魏王氏始料未及,就连宋旌也被柳悬的单刀直入给整懵了。
宋旌只见柳悬的脸上既没有继续商谈的热忱,也没有拒绝商谈的冷漠。
柳悬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轮椅上,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魏王氏实在琢磨不透柳悬心中的算计。
若说柳悬有意与魏王氏磋商,可他对魏王氏即将抛出的条件、要求,全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仿佛他只在意魏王氏能带来什么样的价值与利益;若说柳悬无意与魏王氏商榷,但他又不置一词,从未反驳魏王氏所说的“各有所求”与“打开天窗说亮话”,仿佛默认了这场会谈能正常进行。
柳悬就像一团令人费解的迷雾,他那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态度,既算是默许下能满足你提的所有要求,又从未给予过你只言片语的承诺,让你无法轻易试探他的底细,却又忍不住去揣测他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少筹码。
此番情境下,魏王氏犹如被放置于一个隐匿的天平上,一侧是她按捺不住想要当即翻脸、质疑对方诚意的冲动,而另一侧则是她谨慎地拿捏分寸,力图展现自身的价值,以赢得柳悬的深信与合作。
正厅中的气氛再度变得沉闷,破碎的阳光洒在魏王氏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那抹交织着犹豫与坚定的复杂神色。
随着沉默的时间不断延长,她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已落入下风,心中那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底气也正在一点点地漏光,整个人不知不觉地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如同身陷泥沼,难以自拔。
魏王氏的眼神飘忽不定,她不时地偷偷瞥向柳悬,只见他依旧双目紧闭,沉默不语,没有丝毫要回应她的意思。
她顿感心中五味杂陈,那份沉寂已久的渴望如同荒草遇见了春雨,开始疯狂地生长蔓延。
她实在担心柳悬会一走了之,帮宋旌另辟蹊径。
经过再三思量,她不得不卸下心中的防备,咬紧牙关,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