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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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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悬心中明了,魏王氏的言外之意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据连松所得的供词所述:含春本是歌舞戏戏班的一名乐伎,去年夏季与妹妹含烟一同被魏凡强行掳入院中。然而,妹妹含烟在年前腊月间突然不知所踪,如今只剩下含春一人在院中伺候魏凡。由于含春与含烟至今仍未到官府中去办理相应的改籍手续,因此含春目前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主人。尽管他赖以谋生的技艺让他难以被当作良民去看待,仍然被视为贱籍中的乐籍,但他实际上却保持着一具完好的“自由”身。

“常言道,戏中情深戏外薄。”魏王氏笑靥如花,春风得意地绕过宋旌,款款行至柳悬身前。

魏王氏在柳悬的身前盈盈下蹲,动作优雅,行了一个标准的蹲安礼。

她用双手小心翼翼、无比虔诚地捧着那温烫的茶碗,将茶碗高举过额顶,恭恭敬敬地递至柳悬的眼前,仿佛那茶碗中盛得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她那至诚至真的心意。

“说不定,这背后就藏有那佛口蛇心之人,精心编织了这一场好戏,也犹未可知呢~”魏王氏的声音沉静而轻柔,却带有一丝难以捉摸的韵味,令人不禁心生遐想。

她保持着下蹲的姿势,一动不动,低垂的眉眼间流露出乖巧与驯顺,仿佛一尊静待吩咐的玉雕,只等柳悬从她那双被茶碗烫得微红的指尖中接过那一碗满载着无尽“心意”的热茶。

柳悬微微垂首,目光宛如秋夜月色般清疏孤冷,直直落在魏王氏那熟透了的指尖上,眸光一明一灭间,仿佛深渊在悄无声息地吐息。

“夫人对大理寺诸位郎君皆三缄其口之要事,却愿慷慨相告于我等,想必获此讯息所需付出的代价,必定不菲吧?”柳悬轻抿薄唇,言辞间隐匿着一丝笑意,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玩味与探究。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茶碗中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能从那轻盈的雾气中窥探出什么秘密,却并未伸手去接魏王氏递来的茶碗,就那样,任由那份画蛇添足的暖意在半空中弥漫。

魏王氏的手微微一颤,茶碗中的茶水仿佛受惊的鱼儿般猛地晃动了一下,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飞溅而出,洒落在干涸的地砖上,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她稳稳地托住茶碗,手中的力道彰显出她心底那一股倔强,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在柳悬的注视下,魏王氏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紧张,但她强自镇定,又恢复了那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郎君所言不错。”魏王氏毫不避讳地回应着,没有片刻的犹豫与迟疑。

见柳悬仍未有应承之意,魏王氏索性潇洒起身,径直行至柳悬右侧的茶案旁。

魏王氏将茶碗轻置于茶案上,随后就近落座于本该属于宋旌的木椅上。

“据我所知,当年亡夫被敌军死士刺心而未毙之情景,除却亲眼目睹的沿海将士与我,世间再无旁人知晓此事,”魏王氏抬起右臂,轻轻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斜靠在椅背上,微微侧首,凝望着柳悬,语调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铿锵有力,“抑或是说,宋将军能于短短数日之内,跨越千山万水,寻得那万里之遥的证人?亦或是郎君即便空口无凭,也妄图当堂剖开亡夫的尸身,以证蒋公子的清白、无辜?”

魏王氏漫不经心地瞥向宋旌,轻描淡写地提及“万里寻证”与“当堂剖尸”,仿佛那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儿戏。

然而,那禇地,乃是魏鹏盘踞多年的老巢,其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险恶程度,不言而喻。

眼下,魏凡之死是否与朋党之争有关联尚不得而知,但蒋礼涉案,已使此事的性质骤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情形下,莫说魏鹏能否让宋旌在茫茫人海中寻得魏王氏所言的证人,即便宋旌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千里迢迢,寻得了证人,他又如何能在五日内,从遥远的禇地,将人顺利带回京都?

这无疑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再说那当堂剖尸一事。

若魏鹏背后的那一股势力是铁了心要在太子与蒋聪之间挑起事端,那么即便魏鹏心如明镜一般,深知魏凡并非蒋礼所害,他也绝无可能点头应允宋旌当堂剖尸之请。

倘若宋旌一意孤行,敢在魏鹏进京之前擅动魏凡的尸身,那蛮横霸道惯了的魏鹏怕是要怒吼着将宋旌也“剖”个明白,以泄心头之愤。

或许魏王氏正是料到了宋旌会陷入这般绝境,故而她的语气中满是嘲弄与讽刺,眼中亦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光芒。

魏王氏的心里一清二楚,柳悬与宋旌只有短短数日,他们已是山穷水尽,再也寻不到比她更有力的证人证据来揭开魏凡之死的谜团。

而她,却是这盛京城中唯一能够戳穿谜雾之人,唯有她能证实魏凡之死与蒋礼在魏凡胸前刺的那一刀毫无瓜葛。

“你……!”

宋旌气得面色铁青,青筋暴起,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他双手紧握成拳,一时被气得发昏,险些就克制不住自己,要冲上去与那放荡又嚣张的女子动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在柳悬眼疾手快,主动握住了宋旌的手腕,那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宋旌的失控,勉强遏制了宋旌的怒火。

“宋将军,何必如此动怒呢?”魏王氏将双手交叠于胸前,神态慵懒至极,她斜睨了宋旌一眼,眼中满是轻蔑与不屑,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纤纤玉手,指尖轻挑,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狡黠一笑,眼眸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却直勾勾地望向柳悬,“妾身所求,实则微不足道。”

说罢,魏王氏身形一动,宛如清风拂柳一般,款步走向柳悬身后。

她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似乎藏着千回百转的算计与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事于妾身,犹如攀登绝壁,难如登天;然于宋将军,不过唇齿之间,只言片语即可。”魏王氏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暗含一份无奈与期盼。

正当她伸出一只涂有丹蔻的纤纤玉手,想跟柳悬拉近一些距离,即将搭在柳悬的轮椅上时,宋旌骤然出手,一把扯过柳悬的轮椅,动作迅捷如电。

柳悬端坐于轮椅上,身形未动分毫。

然而,宋旌这一扯,却让柳悬瞬间从背对魏王氏转为面向魏王氏。

柳悬依旧维持着那份处变不惊、心如止水的超然风范,即便面对宋旌那突如其来且异常激烈的拉扯,他也未曾有丝毫的慌乱或狼狈,仿佛早已对宋旌所带来的种种意外与变故习以为常。

“愿闻其详。”

柳悬的声音沉稳而冷冽,从宋旌身前悠悠传来,他岿然不动,好似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此刻,柳悬并不在意宋旌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只在意魏王氏心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何等要事,能让魏王氏如此煞费苦心、大费周章?又是何种要事,非得“宋将军”亲自出马,且于宋旌而言,处理此事还显得异常轻松?

魏王氏几经试探,也算是从宋旌与柳悬的言行举止间窥出了一丝端倪、瞧出了一些门道。

她看出宋旌对柳悬言听计从,而柳悬相较于宋旌,则更为深藏不露、难以捉摸。

于是,当柳悬那清朗通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时,魏王氏的心中便已然明了:柳悬的态度,无疑就代表了宋旌的态度,而她,自是无需再多言半句。

“家兄麾下,有一家奴,名曰獚顺。”

魏王氏边说边从袖中缓缓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那信封的封面上,“獚顺”二字赫然入目。

“此人自十七岁从军以来,便屡建奇功,可谓是战功赫赫。”

魏王氏将信封郑重其事地放在柳悬的茶碗旁,目光越过柳悬,投向他身后的宋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今朝虽仅屈居于一队正之职,但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必能成长为一名独当一面的良将!”

提及“獚顺”之名,魏王氏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温柔与欣赏,那动人的神情,像是在追忆一位阔别多年、情深意重的“挚友”,言辞间所透露出的亲昵,早已超越了主仆的界限。

“妾身别无他求,只是怜惜此人空有一腔热血与胆识,却被奴籍所缚,无法大展宏图。”

魏王氏言辞恳切,说到激动处,她忽然上前一步,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姿态,径直屈膝跪下。

裙摆轻扬,尘埃微起。

“因此,妾身斗胆,恳请白虎将军能成为他的伯乐,将他提拔至将军麾下的伏方禁军中,赐其良籍,予他一片展翅高飞的广阔天地。”

魏王氏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言罢,她深弯下腰,向宋旌与柳悬行了一个无比凝重的顿首礼。

宋旌从未受过官家子女这般无缘无故的大礼,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柳悬,脸上尽显惊愕与不解之色。

柳悬轻摇木轮,靠近茶案,拾起茶碗旁那一封泛黄的信封。

“不过一介家奴,又何须夫人行此隆重之礼?”

柳悬的轮椅在沉寂而紧张的屋内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他勾起一抹淡笑,嗓音如清冽的山涧泉水般悦耳动听,“只是柳某不明,令尊乃縠州司马,令兄亦是缂州折冲府中,率领三百铁骑的校尉,夫人夫家阿翁更是折冲府都尉,这般显赫身世,夫人若意欲为一家奴脱籍,岂不是探囊取物?又何须舍近求远,丢下灶王拜山神?”

柳悬的三言两语,瞬间刺破了魏王氏的伪装,令她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绯红。

魏王氏也未曾料到,柳悬对她的家世竟如数家珍,了如指掌。

魏王氏的眼中出现了刹那的慌乱,旋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郎君何须多问?郎君只需知晓,家父家兄绝非愚钝之人,必不会、亦不敢阻挠宋将军便是。”

“至于蒋公子一事,”魏王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微微一顿,似是在认真斟酌每一个即将吐露的字,“倘若宋将军今日愿暂存此物,待他日妾身重返禇地前,将军能加盖徽印于其上,妾身愿以身家性命为誓约,甘愿当庭陈情,力证蒋公子之清白。”

魏王氏目光灼灼地望着柳悬。

柳悬将手中的信封放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瞧了瞧。

他用指尖撬开那已略显斑驳的封蜡。

随着封蜡从封口处脱落,他抽出了其中的纸张。

那几张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位小卒在七年间用血肉铸就的所有功绩。

这些大大小小的功绩,虽然算不得惊天动地,却也如繁星点点,足以照亮他一路攀升至校尉这一有品级、官阶的征程。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至今仍屈居于队正之职,仿佛纸上所记载的功绩皆不过是一纸空文。

柳悬的视线在纸页间快速游走。

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纸上时,那张魏王氏渴求宋旌加盖徽印的军令跃然入目。

军令中,魏王氏特意强调,要将那名为獚顺的小卒改为良籍,并封为伏方禁军十二军中金鳞军下奇兵营的校尉。

只是,这张军令还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落款,所以一直无法公之于众。

柳悬细细品味着信中的每一句话,对魏王氏为何不惜一切、费尽心力地向宋旌求助,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旗国军队,号称“神威军”,其最高统帅是幸帝顾锦城,其次才是天赐将军宋言章。

神威军下,又分为伏方禁军、丹野禁军、东宫禁军、各地方军与边防军,他们各司其职,如众星拱月。

其中,伏方禁军分为十二军,其最高统领是御赐称号为“白虎将军”的宋旌,伏方禁军既可抵御外敌、征战四方,也可平定内乱、剿灭匪寇,是旗国神威军中势力颇为强悍的一支军队;而丹野禁军则是守护皇城的一道防线,他们暂无统帅,直接听命于圣上;至于东宫禁军,则如其名所示,直接受太子管辖,专职负责确保东宫内外的安危。

正应了那句“天高皇帝远”,在神威军的庞大体系中,地方军与边防军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凭借着他们地处偏远、监管不易的地理优势,愈发得难以管控。

魏鹏,身为地方军的一员,理论上应归宋言章统辖。

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近年来,各地地方军隐隐有脱离神威军管控之势,他们或明或暗地扩充势力,不断挑战以宋言章为首的神威军之权威。

魏王氏或许已经洞察了地方军中日趋抱团的苗头,意识到在地方军中,以獚顺的身份,将永无出头之日,因此,她唯独向宋旌一人求助,便是打算让獚顺彻底脱离地方军的掌控。

如魏王氏所期盼的那般,柳悬果真未再多言半句。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几张泛黄的信纸沿着已有的痕迹,仔细折好,塞进了原本的信封之中,随后又将信封掖入袖袋深处。

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仿佛在无声地向众人宣告,他已默许了魏王氏的请求。

轻红见状,连忙上前,双手扶住魏王氏的臂膀,将她从地面上搀扶起来。

魏王氏缓缓起身,眼中满是感激之色。

她望着面前一脸淡然自若的柳悬,又瞥见一旁满心疑惑、眉心紧锁的宋旌。

心中不禁暗自思量,她也不明白自己偏信这位文弱儒生,究竟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不过,出于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以及她对儒士重诺如金的深深信任,她还是打消了心中的最后一丝顾虑。

魏王氏轻叹一声,重新落座于那张空置的玫瑰椅上。

在经历了一番明里暗里的博弈后,双方勉强算是达成了合作。

柳悬在辞别魏王氏之前,本想趁机再深入挖掘那夜突如其来的走水是何缘由。

可是魏王氏却声称,自己当夜是被院中侍从那惊恐万分的惊吓声吓醒,彼时魏凡被害身亡,院中忙作一团,她也无暇顾及走水一事。

待她缓过神来时,院中的火势早已被众人扑灭,而她也未曾亲眼目睹那场火灾的具体情形。

见柳悬对那场无足轻重的火灾如此重视,刚得偿所愿的魏王氏便很给柳悬面子,顺势卖了个人情,说是待会可以安排当夜发现火势的侍女单独陪他们在院里转一转。

柳悬见状,自然是欣然应允下魏王氏的盛情提议。

其后,他转而向魏王氏讨要了魏凡生前遗留的药粉与药渣,以及那张用于治疗头痛的药方,仿佛是盘算着从中发掘出一些新线索。

此时,宋旌就守在柳悬身后。

就在轻红随魏王氏唤来的侍女准备前往八角小楼与后厨取物之际,柳悬忽然拽住轻红,贴近轻红的耳畔,与她低声细语了几句。

柳悬的声音极为隐秘,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宋旌,也无法听清其中的内容。

只见轻红听完柳悬的吩咐后,脸上绽放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她向柳悬点了点头,朝柳悬默契十足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已经领会了柳悬的意图。

接着,轻红热络地挽住侍女的手臂,与那位极其克制与拘谨的侍女有说有笑地一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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