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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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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斑驳陆离的光影在众人那神态各异的眉眼间摇曳不定。

柳悬波澜不惊,他从容且漠然地聆听着魏王氏的辩驳,全然不像宋旌那般一脸惊诧,嘴唇微张,满眼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这偌大的旗国,想必只有这般不拘小节的宋旌才会乐此不疲地去记住一个火长的名讳,才会整日与最底层的士兵们打成一片,不会嫌弃他们灰头土脸,不会在意他们衣着破旧、身有异味,而大多数的将领只会不约而同地选择与团、营以下的士兵们保持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兵卒与奴仆实则为同一类人。

在沙场上,兵卒不顾生死、舍生忘我地冲锋陷阵,可他们的牺牲也只不过是替那些生来便是领袖的将士换来他们的丰功伟绩。

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个没有品阶的火长,每一次战役可谓是死里逃生;而有些人连军帐也未踏出半步,只因他有一个同为将领的父辈、祖辈,他便能一路步步高升。

正如每一个座高墙深院里,可以替主子看家、劳作、暖床……甚至是作为一件取悦王公贵族的物品。

他们皆是上位者手中的工具,是世间最微不足道、能任意舍弃的牺牲品。

他们……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柳悬凝望着魏王氏那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他觉着:魏王氏就像这世间众多天生贵胄,仿佛从娘胎里便带着主宰一切的气息,他们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这个被规训得井井有条的世界中,享受一切既得的荣华富贵。他们穿着的,是绣娘们夜以继日织就的锦衣华服;他们居住的府邸,占地辽阔,十几乃至几十亩良田被几丈高的围墙圈入其中,无数奴仆穿梭其间,侍奉左右,却在魏王氏等人的眼中,不过如无生命的器具一般,从未被当作活生生的人来看待。他们不断传播那些对自己有利的规则与法度,他们企图将这个世界进一步雕琢成他们的掌中之物,让那万代千秋的荣华富贵,如同铁打的山脉一般,得以绵延不绝、永固不衰。

就像魏凡能轻蔑地称含光为“贱种”。

魏王氏或许也从未翻阅过《旗律》中与奴仆相关的篇章,但她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却让她毋庸置疑地认为,奴仆杀害主子,简直是天方夜谭,是违背了天地间最理所当然的秩序。

在她看来,奴仆们生来就没有反抗主子的骨气,应无条件地服从主子,这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规矩。

此时,柳悬的眸光又深了几分,他已然确信:魏王氏手中必定握着能替蒋礼洗脱嫌疑的关键证据。

柳悬轻挑一侧眉梢,眼中荡开一抹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忽然直言不讳道:“依夫人之见,那蒋公子岂非正是杀害魏公子的元凶?”

魏王氏的眼神原本还有些迷离,可当她听见柳悬那一成不变的音调时,她的眸光还是逐渐凝聚起来,仿佛从遥远的回忆中被猛然唤醒。

魏王氏用一只纤细的手臂,无力地撑住额头,一脸心焦力竭之色,她眉宇间那一抹愁绪愈发浓郁,好似一团在水中晕开的墨渍,也不知她从含光的过去联想到了何种隐秘之事。

“郎君真是爱说笑”,魏王氏的声音轻柔细弱,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妾身不过一介深闺妇人,哪敢妄言高见……”

魏王氏那惯用的寒暄之语甫一脱口而出,她便神色一凛,宛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猛然意识到柳悬的提问恰好直戳她的心事,精确地命中“靶心”。

魏王氏不自觉地收紧手指,她在垂首之际,强压下内心的慌乱。

深吸一口气,魏王氏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镇定。

魏王氏轻扬下巴,笑意吟吟,她仪态万千,耐人寻味地瞧了柳悬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昨日妾身于德馨殿中初闻亡夫竟是蒋公子所伤时,心中着实极为诧异呢~”

柳悬这看似随意的一问,似乎在不经意间,将谈话的主动权又递交回魏王氏的手中。

魏王氏仿佛回到了久违的主场,她顿觉周身无比通畅,一时信心倍增,娇媚地站起身,身姿轻盈得宛如一枝摇曳生姿的牡丹,迈着愉悦的步子,缓缓走至柳悬的身后。

在魏王氏的言辞中,柳悬自然能觉察出那一丝调侃的意味,那分明是在奚落他昨日得出的检验结果。

这一情形,让柳悬内心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

“哦?”

柳悬轻启薄唇,吐出一字,温和中暗含几分探究之意,宛如古刹中一座慈眉善目的活佛金身,平静、祥和的外表下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涧,令人无法捉摸。

“妾身记得,那约莫是前年盛夏的一个傍晚。”魏王氏在柳悬与宋旌的身后来回踱步,她的步伐不急不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她早已精心盘算好的棋盘之上。

她一边用余光悄悄扫视着宋旌与柳悬的背影,一边慢条斯理地陈述着:“亡夫那日突然带了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回来,那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唇红齿白,倒真是个惹人怜爱的主儿。”

魏王氏掩唇浅笑,眼角弯弯,恰似月牙破云而出,她的双肩微微抖动,笑声便从指缝间溜了出来,带着丝丝缕缕撩人心弦的软糯,在空旷的屋内肆意穿梭。

“自那以后,两人便形影不离,时常相携出入玉露坊,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

说着,魏王氏一手绕过胸下,优雅地托住另一只手的手肘,另一只手则拈着一条绣工精美的丝娟,轻轻抵住下巴。

“时至今日,细细一算,我才发觉亡夫与蒋公子相识之期,已逾两载之久。”

魏王氏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她假意掰着指头算了算,那看似无意的动作却略显做作。

魏王氏语调悠长,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由衷感叹道:“一个刺史之子,一个都尉之子,两位皆是金尊玉贵之身,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似得,时常同榻而眠。”

停顿了片刻之后,魏王氏驻足于柳悬的身后。

她微微颔首,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柳悬,她的唇角飞扬,笑意似盛放的罂粟花般,愈发的诡谲异常。

魏王氏故意嗤笑一声,接着用婉转的语调,向柳悬突然发问道:“郎君说说,这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兄弟情’又怎会平白无故,忽地反目成仇?”

魏王氏这一番话,不出意外地跟昨夜柳悬在八角小楼中反问宋旌的那一段话恰好对应上了,正中宋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之处。

显然,魏王氏对魏凡与蒋礼之间那层秘而不宣、纠葛复杂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她依然选择置身事外,仿佛她与魏凡毫无瓜葛一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姿态。

“倘若只是意外呢?”

听到这儿,沉默良久的轻红也忍不住抛出自己的揣测。

轻红微微皱眉,一脸困惑,她着实无法理解魏王氏话中的深意,她只能就着那浅显的表层含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解释蒋礼杀害魏凡的种种可能。

“意外?”

魏王氏的反应出奇地迅速,她先是惊问出声,旋即情不自禁地咧嘴大笑。

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魏王氏又连忙用丝娟虚掩住上扬的唇角,她那双精明透亮的眼眸中,依然闪烁着遮掩不住的戏谑之意。

她望向一旁天真烂漫的轻红,一双笑意盎然的眉眼瞬间弯成了两条细缝。

“一击命中心脏,力道之迅猛,目标之明确,这分明是谋杀,绝非意外所能为之。”

宋旌神色凝重,语气斩钉截铁,他未等魏王氏开口嘲笑轻红的无知,便率先否定了轻红的猜想。

昨夜,宋旌与柳悬一同复原了魏凡的死亡现场。

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蒋礼卧于魏凡身下,他分明是趁魏凡耽于情事之际,手持刻刀,猛地刺入魏凡的胸腔,而蒋礼持刀刺入魏凡的力道之狠、位置之准,无一不彰显出他那时想要魏凡一击毙命的决心。

“心脏?!”

魏王氏听得宋旌此言,先是微微怔愣一瞬,继而爆发出比先前轻红说“蒋礼刺伤魏凡只是一个意外”时还要尖锐、谐谑的质问声。

魏王氏那刺耳而轻蔑的嘲笑声,令宋旌与轻红的心中不约而同地一紧。

她那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从轻红的身上转移至宋旌的身上,随即,一种不可言状的复杂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那表情似惊诧、似讥讽、又似惋惜与同情。

魏王氏忍俊不禁,仿佛欣赏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好戏,她用双手捧住隐隐作痛的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颤,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欢愉之气。

柳悬就那样不为所动,不动如山地端坐在轮椅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撼动他内心的平静。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从茶案上重拾起那一碗早已凉透的茶,神色淡漠。

“倒教夫人见笑了。”

在柳悬微微俯首间,一抹浅笑在他的唇边悄然绽放,他的言辞尽管谦卑得仿若一粒尘埃中的微沙,但是他的语气却显得从容不迫。

此言一出,柳悬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穷追不舍,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此刻,他忽然变得惜字如金,每一个字都吝啬于吐露,态度隐晦,仿佛不愿再表露分毫。

然而,魏王氏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她从柳悬轻轻端起茶杯的微妙动作中体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意,那动作寻常而刻意,宛如一缕清风掠过湖面,泛起点点涟漪。

魏王氏直起腰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复杂的心绪,随后,用指尖拭去那未干的泪痕。

在这无声的邀请下,魏王氏顺着柳悬那似有似无的指引,朱唇轻启,继续娓娓道来:“若是换作旁人,蒋公子那一刀,或许当真会要人性命,可若是换作亡夫……”

正说到关键之处,魏王氏的声音却陡然一顿,仿佛在有意吊着众人的胃口。

就像孩童逗弄猫咪一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突然,魏王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高深莫测,引人无限遐想:“两位郎君,可曾听说过那传说中的镜像人?”

魏王氏半眯起双眼,她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语调抑扬顿挫,将她自幼从戏本上听来的传闻,一字一句、流畅自如地复述出来:“镜像人,悖天地而降生,得命运之独宠,逆众生之道而行,其身犹如镜中倒影,有违世间之常理。”

魏王氏的话音刚落,柳悬的瞳孔便猛地一颤,倏然抬起眼帘,整个人瞬间警觉起来,周身散发出一股凌冽的气息。

“你是说,魏子谦的心脏,竟自幼生于右侧!?”

宋旌的反应比柳悬更快,也更为激烈。

他怒目圆睁,卒然起身,一掌拍在身旁的茶案上,茶案剧烈震颤,案上那盏为他沏制的茶碗在颠簸了数下后,终是摇摇晃晃,跌落进尘埃里,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宋旌满脸涨得通红,他怒而转身,面向不以为意的魏王氏,厉声喝道:“如此重要的线索!你昨日在德馨殿中,为何只字未提?!缄口不言!?”

宋旌心中怒火中烧,几乎难以遏制。

这魏王氏,明知蒋礼是无端遭人恶意陷害、冤枉,也清楚魏凡胸口的刺伤绝非常理之中的致命伤。

昨日在柳悬查验魏凡的尸身时,她就那样熟视无睹地静立于一侧,一脸漠然。

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依旧选择了作壁上观,宁愿事不关己地听着那些荒谬的指控,也不愿为公道正义发出半点声响。

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瞧着一个无辜之人被肆意污蔑,就连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的枕边人,她也浑然不在乎,更不想替他查明真凶,以告慰他那含冤而死的亡灵。

“哎哟哟~瞧瞧咱们宋将军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哟……”魏王氏娇嗔一声,手中那条浸透了浓浓香气的丝娟轻轻一甩,她身姿妖娆,宛如一条蜿蜒游走的灵蛇般,漫步至宋旌身侧。

她唇角衔笑,媚眼如丝,用那柔得能滴出水来的语调,向仍余怒未消的宋旌低声抱怨着:“要我说啊,宋将军您呐,身为禁军统领,位高权重,在盛京城里,本该是威风八面,谁见了您,不得给您三分薄面儿?可您昨日不过也是一时心善,在大理寺的公堂上,随口替那无辜的蒋公子分辩了几句,却被逼得当堂立下生死状,如今还得为此四处奔波……”

说着,魏王氏故意眨了眨那一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姿态。

“而我呢?”魏王氏轻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我只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小寡妇,我一瞧见那问事官身上的官服,就吓得心肝儿颤、腿肚儿软,我又哪敢在他们问话之时,答非所问,擅自胡言乱语呢?”

魏王氏的丝娟在空中划过一道曼妙的轨迹,擦着宋旌的肌肤而过,最终轻飘飘地搭在宋旌身旁那张空无一人的木椅之上,仿佛有意留下一缕余韵。

魏王氏的双手分别撑在空椅椅背的两端,她的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再者说,那大理寺的诸位爷,要是能像两位郎君一样,对此事尽心尽力、心存疑虑,多来这小院里仔细瞧上两眼,他们又怎会觉察不出其中的蹊跷?”

说罢,魏王氏轻抬莲步,似要朝椅子前方的宋旌靠近。

就在魏王氏行至宋旌身侧时,柳悬那清冷且略带质疑与警示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打断了魏王氏接下来的举动:“夫人何以断言,魏子谦的体魄异于常人?”

柳悬的介入并未让魏王氏放弃一探究竟的念头,反而更加强烈地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那自然是……”魏王氏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应着柳悬的问话,一边倾身相靠,仿若一只依偎在花枝上的娇莺,试图将玉软花柔的身子靠在宋旌的臂膀上,那弱柳扶风的模样活脱脱就是那日她靠在魏凡怀里时的小鸟依人状。

然而,宋旌才刚刚感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他便像是被蛇蝎蛰咬了一般,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陡然间撤出一大步,动作迅捷,身形矫健,如同躲避一只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般,闪身至柳悬身后,双眼圆睁,一脸惊恐地望向魏王氏,那眼神中分明写满了厌恶与排斥。

魏王氏彻底扑了个空,可她却丝毫未显羞恼之色,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别有深意地瞧了宋旌一眼,又柔情蜜意地望着柳悬,弯了弯眉眼。

随后,她踏着细碎的步伐,朝着刚刚向她发问的柳悬行去。

宋旌见状,心弦紧绷,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整个人紧张得像是一张被拉至极限的弓。

他硬着头皮,身体僵硬地挡在柳悬的前方,那略显笨拙的姿态中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曾试图在与魏王氏保持距离的前提下,阻拦魏王氏的靠近。

可在魏王氏的眼中,宋旌那克己复礼的阻拦实在是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她灵巧地穿过宋旌这道防线,一步步向柳悬逼近,在柳悬的身前停下脚步,俯身向前。

“妾身未离闺阁时,曾于家父军中偶闻亡夫随阿翁出征伐鳖,左胸中箭,却犹能安然无恙一事。”

魏王氏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她毫不在意宋旌与轻红用那满是不安与警惕的眼神去打量她,她从容地从柳悬的手中接过那个凉透了的茶碗。

此刻,魏王氏的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她收敛起与宋旌玩闹的心思,变得异常爽快。

她不再与柳悬兜圈子、打哑迷,而是选择直截了当地亮明底牌。

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仿佛在说:我笃定你柳悬即便是得到了这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你也依然会有求于我。

魏王氏端着茶碗,不慌不忙地踱步至风炉旁。

那风炉上的炭火烧得正旺,金鍑中的沸水不停地翻滚着,散发出阵阵热气,与这炎热的夏日显得格格不入。

魏王氏微微弯下腰,她手握茶勺,慢悠悠地从金鍑中舀出几勺沸水,那沸水如飞泉般稳稳落入柳悬的茶碗中,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依妾身之拙见,郎君若真想查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何不将眼光放在含春那贱种与他那不知所踪的‘小媳妇’身上。”

魏王氏一边说着,一边悠然自得地盖上茶盖,手法娴熟地轻轻一摇,瞬间茶香四溢。

“虽说他与含光同属贱籍,但有主的东西与无主的东西,那东西对主子的心思可是大相径庭。”魏王氏顾自说着。

柳悬则默不作声,细细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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