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压着她一只手的手腕,轻挑起一边眉毛,挑衅她道:“用力,刺进去!”
宿弦紧握簪子的手不停地哆嗦。
“怎么?”他胸有成竹地笑道,“你舍不得杀我?”
“我若杀了你,我所珍视之人恐怕就活不了了…”
听到“珍视之人”四个字,陆渊像是被人触碰了逆鳞般怔住一下,然后放开她的手腕,起身站在床边。
宿弦急忙拢起衣裳,抹去眼角的泪水,重新将发髻盘起来。
方才火热暧昧的气氛戛然而止,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她忙去捡起地上的令牌,拇指抚过令牌残缺的一角,还能看见其上残留的干了许久的血迹。
大事不妙!
“珍视之人?”
陆渊抓起她拿着令牌的手腕,质问道:“谁?是本王的手下败将陆景?还是那个北陆来的阶下囚?”
宿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原来,陪伴了自己八年之久的这个人,从来不懂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
他又问道:“一个西荒部落的公主,一个寂寂无名的护卫,还有一个蛮荒北境的异族人,我原以为你已经是我身边最出色的谋士,可你偏偏被那些可笑的情谊绊住脚?为什么?宿弦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相伴的岁月算什么?抵不过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吗?”
她挣开他的手,边摇头边往后不住地退了几步。
明明是苦涩的心情,宿弦却忍不住笑着,自嘲地笑着,
失望地笑着。
那一刻,她是真的失望了。
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坐到窗边,木然地倒了两杯茶,淡淡道:“事已至此,肃王大人,不妨将一切说清楚吧。”
陆渊握紧的拳头又松开,叹了口气,不得不坐到她对面。
两人相对而坐,一侧是圆形的窗户,往外就能看见开得灿烂的木芙蓉。
真是唏嘘。
此刻那样好的光景,她和他,再也没有“他们”了。
“西荒内乱,肃王大人这些年离都所为之事,是挑起西荒风云吧?要行此事,必然有皇帝的应许,故陆景与你,其实早有合作?”
“是。”
他惊讶于她的敏锐,索性承认他的所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宿弦苦笑道:“翎水自戕,云川殉主,陆景扬言杀公主以慰军心,其实西荒只乱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手笔…”
想到翎水死后留给自己的信,她多么想回家,多么痛恨那些扰乱她家园的坏人,还口口声声地说相信自己能除奸扶弱!可翎水不知,她信任的自己所效忠的陆氏,便是毁她家园苦其百姓的始作俑者!
她又问道:“陆景是你杀的?”
“是。”他说。
宿弦对此并不惊讶,但陆景一直小心翼翼,身体也无异样,怎么会暴毙而亡?
于是她问道:“竟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你到底如何做到?”
她急切地想了解真相,而陆渊却移开目光,缄口不言。
看来此事绝不简单,只是她无从得知,只能亲自去地狱找陆景一问。
第三问,她说:“我十一岁那年,先帝驾崩,太后欲除我而后快,当时你手持先帝御令从内侍官的白绫下救我一命,带我回府,亲自教养…那御令是先帝故意提前留给你的,是他让你来救我的?”
“是。”
“你知道我是先帝自幼教导的,他将我推给你,不是看在师生情谊上救我于水火,而是要我留在你身边,一边为你所用,一边为他的继承人陆景所用,在你们之间两相制衡。”
“知道。”
“那你为何不从一开始便杀了我,或者不救我?反正我是先帝的人,何必留在你身边成为隐患?”
陆渊摩挲着扳指,暗自咬牙道:“你之后确实替我做了许多事,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不是吗?”
“是我错了…”她懊恼道,“明明自幼便伴随帝王,明知帝王是孤家寡人,在你们眼里,只有能为你们所用的才配活着。我却天真地以为你会有一分真心,原来我在你眼里,和在先帝与陆景眼里一样,只不过是一颗有价值观棋子…”
陆渊紧紧地攥着拳头。
“最后一件事”,她眼含泪花,多了几分凌厉,“小溪,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拿起杯子的手一抖,杯子到嘴边又放了下去。
“到我问你了。”他说。
“皇兄死前交代你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宿弦抿了抿唇,说道:“辅佐陆景,牵制陆渊。”
“看来,皇兄一直不曾信任过本王。”他黯然神伤道:“你也一样不是吗?从一开始就怀着别的目的接近我,替陆景监视我,皇兄虽然死了,可是他的耳目还活着,便是你!”
宿弦无话可说,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不纯粹,活该落到如今的境地。
“一山不容二虎,我和陆景,只能有一人站在权力之巅,只能有一人有资格存活。你心里希望活下去的人…是哪一个?”
“若有那一天,我受先帝所托,自然…”她顿了一下,仿佛有千斤压在唇舌上,“不是你。”
不是你。
若选一人活,希望不是你。
那三个字,一字一顿,猝不及防地跌入陆渊心底,如千万根刺,扎得他不得安生。
宿弦是故意这么说的,从询问小溪死因那刻起,她就是带着答案问问题。
能刺痛他的话,她就要说。
陆渊看向她的眼睛宛如深渊的坚冰,他不甘示弱道:“其实你早就发觉她不是你妹妹,对吗?崔巍没有杀你妹妹,是你,你设局杀的她,你早就发现她是我的人,既嫁祸给崔巍,趁机报官请陆景做主,又顺势和陆景联手扳倒崔巍,一石二鸟啊——”
宿弦反问道:“不要等到别人出手时才反击,你教我的,我学的还不错吧?”
他似是有些欣慰,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假冒的?”
一瞬间,堂堂肃王脸上湿成一片。
他任凭水从脸颊滑落,早知是这种结果,只能捱着。
“你杀了小溪,她做了什么你要杀她?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哪里威胁到你?”
宿弦狠狠捏着空杯子,怒不可遏地质问陆渊。
“她不过一介无知丫头,自然没能力威胁本王。”他冷哼一声,“要怪就怪她铁了心要来找你,要和你相认。身为谋士,孑然一身最好,断不可有所谓的亲情作为软肋。她尚且自身不保,如何不拖累你?”
道是无情帝王家…宿弦心里大概有所感觉,但直到听见陆渊亲口承认,心中的愧疚和愤恨顿时喷涌而出。
小溪那孩子,最是胆小,居然孤身一人东行到胤都寻找自己…明明找到了自己还没来得及相认就客死他乡。原本以为商人夫妇收养她,她就能安稳一辈子,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还念这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
宿弦声音微颤,问道:“她的尸骨,在哪儿?”
“老规矩,烧了,扬了。”
洁白的纱裙上染上几滴殷红。
由于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呕出。
她眼前一黑,便没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