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条青鱼有七斤呢。”
铁叔指着秤砣,上面的卡着五斤六两四钱,他脸色故作难看,道:
“你来称。”
谈小满扭了一下:
“得呢,谢谢叔。”
说完数了四十二个铜板就走了,几条小鲫鱼,也算是半送了。
只是,哪里天天会这么好运气,甚至第一天抛去那条五斤的青鱼,97个铜板子一少,估摸也是七八十的样子。
只是,不这样做,又可以怎么样做呢。
哪怕迷茫,哪怕没有方向,哪怕看不到完成的尽头。
也都要,也只能,前进,一直前进。
哪怕不是为了所谓的梦想,为了所谓的希望。仅仅是为了自己,从这短暂又狼狈不堪的自由痛快的大口的呼吸,当然,还有自己当初以为一切都还好,所以直接离家出走的倔强。
所以,仅仅是为了自己,也要坚持下去。
-
谈小满觉得自己被人跟着了。
她猛的回头。
真的有人跟着她。
是她后厨的那四个师兄弟。
“哟,这不是我们的后厨的大姑娘吗?听那个老家伙说你在做买卖啊?”
“怎么,怎什么买卖了,给咱师哥几个铜板子耍耍呗。”
真的是,怎么在外面出门还能碰到这几个丧气。看样子又是被使唤出来买东西,估摸着又是老刘头罚了一阵毒打。
她爹在她犯错的时候也会罚她,不过是罚她反复的做。反复的分拣、颠锅、切菜,罚到恶心。
那个时候老刘头总是笑嘻嘻的凑到她爹面前说:
“你对你这个乖乖徒真是心疼啊,打都不打打一下。”
她爹说得烦了,就把刀往上案板子一跺,闷声道:
“她是老子闺女,不用像你训这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一样,别忘了你起码职位还没我高,少来我这指手画脚的。”
谈小满有时候真的觉得她爹是很关照她了,特别是看到那几个师兄被打了之后喘了几个气,就要瑟缩着用冰水洗菜的时候。可是一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灶台,就想吐。
不讨厌,不委屈,不累,只是想吐。
这几个丧气要说跟她有仇,到也不见得,只是没道理都是一个后厨的学徒,怎么对待的样子差了这么多。
凭什么教她的师傅这么好,凭什么她的师傅是她亲爹。
谈小满的父亲不反对谈小满被敌视,甚至凶起来打架的时候,他还会把多余三个人的小屁孩踢开。
等到打完了,把谈小满没打过的剩下的小屁孩再打一遍。这个时候老刘头还会笑嘻嘻的过来讨嘴,道:
“谈师傅这么闲啊,还帮我先收拾了这几个兔崽子。”
厨房这时候总是安静的,特别是只有带一个副手的厨子。明明后厨的人大多都是谈小满父亲带起来的,偏偏老刘头他是大管事的亲大侄,还别说这老刘头除了一把好手艺,说起话来做起事来,更是人五人六的。不然这几个天天被打折腾的小崽子,在最狠劲的少年时期,不早就闹起来了,哪会心服口服的被这样狠训。
谈小满在后厨的好,是隐隐的,好像存在的好。
不好。
只是这样的她,也是后厨的学徒们羡慕,或者说,嫉妒的对象。
面对这几个师哥平时的贱嘴,她往日也许跟着也就嘴贱回去了,只是现在她才卖完鱼,连腥味都没去,兜里那袋子装的直接有七十多铜板。
如果只有三五个,哪怕十来个,或许她犹豫一下,还是会打发走几个板子。只是现在身上的铜板子太多了,随便一拿就会漏财。
毕竟,铜板子太少了,少到少了一个,谈小满都会觉得难受。
“刘大毛,你信不信我把你打趴下了,到时候你回大刘师傅那,你还要被再打一遍。”
领头的那大男孩用手指着谈小满,对着后面的师弟们左右一笑,道:
“我还怕师傅打吗,咱们哥几个就是皮糙肉厚,耐打的劲。哥几个也不欺负你,咱几个就要一两个铜板,买点糖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傅从来不给我们跑腿。”
谈小满瞥了一眼,四个人,这一开口就是七八个铜板了,够她忙活大半个时辰了。
那刘大毛转头又是一嘴:
“再说了,我平时在厨房不也是有帮衬着你吗,怎么你就这么小气呢,都是一家的。”
哪里来的帮衬,帮她上灶吗?
后厨的哪个学徒不想上灶。
谈小满捂紧兜子就开始跑,一边跑一边喊:
“我没钱。”
刘大毛“诶诶”两声,使唤着后面的两师弟把菜兜子提上,领着旁边那人就追过来,道:
“没钱你跑什么啊,师兄就是馋了,给点板子买糖啊,别跑啊。”
谈小满重新往镇上跑,本来她都往镇外走了,只是想到自己可能在荒郊野外打不过四个人,更何况,如果这几个晦气知道了她那小窝,那就太不安宁了。
等到刘大毛追上她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条多的街了。
“我说谈师妹,就借几个子儿,你急什么啊,要不是要你命。”
谈小满两手一摊,道:
“我没钱。”
刘大毛瞥了一嘴,道:
“我不信,没钱你跑那么快。来,我搜。”
谈小满干干脆脆的支起手来,真就直接让他搜了。
只是刘大毛靠近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紧了紧眉头。
好臭。
刚刚迅猛的跑了一两条街,虽然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不至于大汗淋漓,但是是狠出一身热气,把独属于厨房和那邋遢的不收拾的味道都烘了出来。
虽然在厨房里大家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但是乱糟糟的味道待久了,也就不那么难耐了,还别说更多时候饭菜真的很香。
猛的单独闻到这样一个味道,心里还是有些不适应。
刘大毛往她左右荷包都摸了一摸,还真都没摸到。他诧异的回头,后面的人双手拢了下,在嘴里发出无声的,“有,就在屁股那。”
谈小满只看到得见高她一头的刘大毛扭头之后又扭回来,然后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右手就往先开她上衣多出来的碎摆,往她屁股那边摸。
后厨是男人的世界,那些叔叔遇到事了,或者气氛到了,就会讲讲荤段子来笑笑,来凑合凑合气氛。
也不对。
那些择菜的,洗菜的,上不了灶台的阿姨,那些女的,也会跟着哈哈笑。
哪怕埋怨,也是笑着埋怨。
像撒娇。
她父亲也不在意这个,只是会在闹麻了才喝几声,道:
“没菜做就收拾收拾,给我灶台弄干净,不想弄的滚出去招客。”
所以,谈小满真的很不理解为什么刘大毛会想摸她的屁股,特别是她瘦兮兮的,真要说的话她屁股还没有这个高她一头的刘大毛大和劲实吧。
“啊!”
“舍舍舌头,你装我。”
刘大毛往后退了好几步,捂着嘴巴缓了一会,看着眼前往下压身子的谈小满,狠狠的道:
“老子今天还非要拿几个板子了。”
说完,谈小满就一脚踢了过去,刘大毛还在捂嘴呢,没等到谈小满的口头回应,直到腿到了眼前才反应过来要挡。
被提得退了好几步,随后直接跌在地上。
“打她啊,愣着干嘛,都看见了,是她先动的手。打啊,怕什么,打。”
谈小满没有尝试逃跑,因为她知道跑不掉啊。
是真的跑不过这几个男的啊,刚刚跑的时候,也是真的全力在跑了。
最先过来的,便是李大钟。叫大钟,却又不壮又不粗犷,非要说的话,就是高。
大人们总是呵斥他叫什么大钟,弱不禁风的。所以学徒们也跟着喊,喊他李风风。
不壮的李风风比高过谈小满的刘大毛还要高,当然,不壮的李风风也比瘦弱的谈小满更壮。
谈小满是真的不想打架,平时在厨房打架,大人们都当是闹着玩,还会在旁边指指点点的。
可是打架哪里打着玩的啊,被打的时候真的痛啊。
所以谈小满打得格外的凶,打得格外的恨,以至于后厨的全部的学徒都不是太想和她打。
她不是打架厉害,也不是打不过,而是,这个人好奇怪。
李大钟跑过来就想直接抓住谈小满,身高和臂展的优势可以让他轻易的先够着她。
如他所想,抓住了谈小满侧身躲避的半边肩膀,正要用力扳正的时候,谈小满双手扒住他身子,就着他冲过来的姿势狠狠一踹,让他踉跄的跌撞了好远。
后面那两人明明看见了李大钟扣住了谈小满的肩膀,谈小满还这样发力,一时间只是围着,把谈小满往后面逼,谈小满也不想直接对上两个人,也一步步后退。
有风。
谈小满极力的去躲,也还是被李大钟撞到在地,她哪怕用头去撞了一下李大钟,李大钟也只是晃了一下,随后开始跟着地翻滚。
看起来插不上了,这时候仍然趴在地上的刘大毛喊话了,催促道:
“上啊,我屁股好痛,肯定骨头断了,打啊,她先打我的。”
那两人才走到地上翻滚的战团,找准机会提上谈小满几脚。
所以,为什么那些大人能看着后厨的学徒打架呢。
谈小满感觉被打了很久,那三个人也都被她打得嗷嗷叫。
为什么还没完呢。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几个小孩,怎么三个打一个啊。”
终于,谈小满也算是听到了劝架声,这条街靠近的“王家小食”,算是人流最多的一个馆子了,除了饭点上客外,不是饭点也有大量的食客出入。
只是还没跑到门口就被追上了,过了这么久才有人来劝架。
“嘿,我认识你,刘大毛,你又在装死,讹人怎么还打上架,去去去,赶紧回去找你那干爹。”
躺地上的那骨头断了的刘大毛一骨碌就起来了,连忙道:
“小王叔,诶,别,我今天可没来这条街啊,你看错了,我真没来过。”
一遍往那摊地上歇气的三人踹了几脚,低声道:
“快跑,这个人认识我爹。”
等到这三人别别扭扭的跑回去了,那个小王叔才走到谈小满跟前,道:
“小娃娃,你怎么惹上姓刘那小子了。”
谈小满听到那人喊出刘大毛的名字的时候,第一时间想把自己藏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她一次也没去她爹那个酒楼的原因。
只是自己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所谓的难堪不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吗?
还好,这个小王叔只是认识刘大毛,看起来也不怎么熟悉她父亲那酒楼的。
“谢谢叔叔,只是路上碰到了,找我要钱,我给不出来就来打我。”
那个小王叔的人还想过来扶她,谈小满偏头就躲开了。
“我妈叫我回去吃饭了,谢谢小王叔。”
倒也是走得快,哪怕上一刻都还是半趴着。
像条死狗,张不开嘴吐气那种。
谈小满绕了一小一圈,又回到了王家小食这条街的拐角,左看右看都没什么人注意这里后,半蹲下朝着三块长条砖,一块小磨盘盖着的地方开始掏。
一个小布兜,七十多铜板。
全都在,谈小满好开心,一个都没少。
谈小满往自己那个小窝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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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快到谈小满只是多修了一下小窝,把小窝前隔出了较大的空地,又多了些树丛遮掩。
就已经过去了27天。
她数的很清楚,明明每天做的都是一样的日子,但是做起来却是格外的难熬。
明明是27个不同的日子,偏偏回忆起来是一片空白,仿佛,一天。
真的,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她数了铜板,反复数了好几遍,都只有两千四百七十二。
可是这样也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谈小满又坚持三天。一个月的时间,谈小满能有两千七百二十个铜板,带回家。
有了回家的念头,她想了好久要怎么把两千多个铜板子带回去。
因着没地方放钱,所以搜的多是现结的铜板,倒不是换不到百十文的银票,而是银票子这东西在野外不方便藏,不禁放。
这时候断断续续数了一个下午的两千四百七二十铜板,一下子又好多好多。
如果一直去换的话鼓囊囊的钱袋子太显眼,而且自己又是独来独往的一个,小孩,女孩。
可是如果慢慢倒腾,把两千多个铜板子倒腾回家,也很显眼。路上的时间太长了,被注意到了怎么办。
特别是她小心翼翼带着鼓囊囊的衣服包裹着的三百文铜板时,感觉谁都在打量她微微勾着的腰下凸起的肚子。等换了三张百纹银票子走出钱庄后,又感觉谁都在不经意间侧目打量她的荷包。
最后闲逛了半天,才感觉正常了好多,一遭下来倒是下定决心,花了五个铜板买了原价七个铜板的大皮草袋子。
只是当她真正装了一千来个铜板进去的时候,她才发现有点重,有点难提。
但是这能克服。
问题是,走路会有声音。走路有声音,那岂不是大声的宣告,“我这个小女孩拿了好多钱走在路上,我很有钱。”
谈小满放弃了,她对自己说,你既然已经都放弃了,那回去找爹爹帮忙拿自己赚的钱,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吧。
谈小满放弃了。
她特地挑她爹下工的日子,想在家等待他爹回来。
只是她还才推开院门都没进家门口,就意外的看到了门口劈柴的父亲。
她正要回头离开,她爹就停下了动作,竟然转过身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哼一声道:
“怎么,在外面快活了一个月,是不是一个铜板都没剩下。现在快活不下去了,舍得回来了?”
谈小满好委屈,委屈到她想咆哮,她想对自己的父亲咆哮。
她都被自己生出念头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想呢。或许真的是在外面“快活”够了吧,整整了有一个月。毕竟,一个月以前的她,根本不可能往这方面想的。
所以,谈小满只是扶住门把手,倔强的不往里面进一步,道:
“我赚到钱了,都是铜板子,拿不走才喊你来拿的。”
她爹听了什么反应都没有,连身都没转身。
“几个铜板就拿不走了,这么久才来我门口,是自己都绝得丢脸吗。”
“两千四百七十二个。”
她爹这才转过身来,平时身为主厨却时时都在灶台一线,真要说也算得上膀大腰圆,平日在后厨也不用特别注意样貌,更何况他这种一直做菜的厨子也不用怎么见人。
胡子乱糟糟的留着深浅不一的黑印,一张脸许是因为愤怒,都有些红了,两只眼睛瞪着谈小满:
“在哪,我去拿。”
-
谈小满知道或许她爹不会答应她,不会提搬家的事情了,她也只是想喘口气,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只是没有想到她爹会指着整整一个院子的铜板子,哼哧哼哧道:
“屁用没有,比我当初差远了,别说十两银子,连三两都没有。你这几天就不许出去了,也不用来酒楼了,自己在家老实待着。”
不需要安慰。
谈小满不是回来找她爹安慰的,她也没有想要得到她爹承认的意思,可是,为什么是禁足,为什么,不可以之后,还要不允许。
“是不是我赚到十两银子之后,你就会听我的了。哈?爹,啊?”
也许是她爹呵斥得太大声了,也许真的是她“快活”过了,她吼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对着她爹吼出去了,回过神来的谈小满也没有畏缩,仰头楞楞的和她爹对视。
对峙。
她爹推了一下,或许是力气没用上,竟然没有推动谈小满,只是让她后仰了身子,崛起的头垂下去。他再低头看,谈小满垂着的脸,鼓鼓咬着牙流着泪,他一搭手,就想把谈小满往里屋薅,谈小满双手一推,抬头对着他恨声道:
“老子不服了。”
她爹反手一巴掌打在谈小满脸上,她踉跄了好几步才缓过来,道:
“你等我,一个月内,肯定给你赚到剩的七两银子。”
吃得结实,连带着语气都有些抖,不过谈小满很硬气,硬气到她那个转身背手的爹想等谈小满喘完了再回身。
回身的时候没见人。
-
谈小满走的很快,来回几次,力气没了很多,可是不愿意被抓住了,硬生生又快步走起来。
她奔着她那个小窝走,走了大半天后,又想到她爹已经知道了那个溪边的位置,还把那个小窝顺手推平,覆上草土了。
她停了一下,又有点不知道怎么走了。
谈小满开始哭,嘴巴一张泪水就落下来了,不过因着这样,倒是没有哭声。
只有喉咙里挤出来了声响。
只有“呃”,“诶”,“嗯”。
谈小满边哭便往那个溪边走,想的是不去那个小窝了。
小窝不在了。
换个地方就好。
她当时为了让她父亲高兴那么一点,还好好的收拾了自己,洗了半天,规整了半天,才小跑回家的。
结果她父亲不在乎啊。
明明今天一点都不脏,那个小窝也是干干净净规规整整的,几个装蘑菇装鱼的竹筐一点灰土都没有,挡风雨的树枝又直又密,因着之前漏雨,还找了好多干草。
都是才洗干净的。
谈小满哼了几下,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咬牙道:
“你明明知道说的是两个月十两银子,自己二两半都没有就回去,活该,你就是活该。你就是不信邪,你没用,没用没用,怪不得谁都不喜欢你。”
边走边说,到了后来,除了眼周红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异样了。路过镇上的时候,谈小满停了片刻。
‘我今天晚上在镇上睡多好。’
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的,本来就是下午的样子她父亲才去镇旁边溪上取她的钱,现在她又重新走到镇上的时候,哪怕是夏天的夜色,也出来了。
这个念头才出来,谈小满就嘿嘿笑了一下。
她之前身上总会带些铜板的,只不过今天点钱的时候为了看上去更多一点,一张银票,一个铜板都没留。
所以当然去不了啦~还是夏天啊~一点都不冷~
谈小满去了小窝更里的丛子里。
是夏天啊,夏天哪怕有了夜色,天上总是一片朗空,只要一点点的月光,就好亮好亮。
路上三五的蟋蟀和树上偶尔还在埋怨余热的蝉,倒也吵闹。
计较起来,也不寂寞。
-
第二天,谈小满认认真真的在溪边清洗了身周,还用手细细分缕了发丝,一切都弄得干干净净的。
她要去找工。
一个月下来,大小酒楼的管事都和她有点熟稔了,万一有个上灶的机会呢。
万一可以上灶呢。
虽然她之前也曾经升起来过找工的念头,不过单单卖个东西都这么为难的样子,便算了。别人家的管事也只是做工而已,不可以太麻烦别人的。
只是现在,必须要试一试了。
谈小满自信,自信自己的手艺,不说学了她爹七成,五成肯定有的。
毕竟后厨里打样的时候,总是她来上手。
不过她其实对自己的手艺也有怀疑,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给客人吃的菜,夸奖,哪怕是批评,也只是师兄弟,最多她爹不咸不淡的说好,或者不好。
这样算起来,那就算三成吧。这样一个月工钱要三两吧,不,试试四两。
谈小满已经想好了,挣到了七两六就回家。如果三两的话,要多一个月。
谈小满已经做好了打算,没挣到七两六,就不回家。
这次,一定,要完成,任务。
她选的目标是“豪吃菜馆”,这家她父亲曾经点评过,“有技术,但是技术不多,走的是大众精品的路子,不过也有可取之处,他们少了很多工艺,节省很多时间。”
这家要她的蘑菇也不是照收,而是给别的地方打个招呼,然后谈小满再在第二天带过来,她觉得相对来说,这一家和她的关系,没那么求人。
而且大概要的技术不是特别高,可以试试。吧?
第二次走了正门,要知道除了开始的时候问怎么去后仓买卖的时候,再也没有来过了。照着经验,找到了负责巡场的管事,谈小满多少有一点紧张。
倒是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她只是紧张怎么谈价钱,不说要强行多半两银子的工钱,就按三两银子的起价来,也是有点高的。
她怕别人直接拒绝。
在一个月之前,一点实际的感觉都没有,大人们总是能漏出来铜板子花着玩。在离家一个月之后,又觉得一两银子好多,像是在,卖命。
只是这个管事瞅了她好几眼,有些不确定的道:
“小,小伙子,你这么小,会什么技术吗?”
这里的巡场不认识谈小满,当然,谈小满也不认识这个巡场。
太好了,谈小满反而觉得这个会更好一点。面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管事,倒也没去管管事口中的称呼,她反而有些镇定了下来,道:
“叔,我烧菜技术很好,虽然我处理食材在行,择菜也不马虎,但不让我烧菜的话,也就是太浪费了。而且我要得还便宜,我只要五两银子一个月。”
谈小满镇定的报了一个高价,这样也是方便还价,另一个就是,厨子是要看手上的功夫的,万一能直接打动别人呢?万一呢。
管事愣了一下,看着底下谈小满认真严肃的眼神,没有找到捉弄的意思。
按理来说,没有答应,没有应下,就是。
拒绝。
只是这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以为真的在考虑啊。
再说了,他也只是一个巡场的管事,哪里管收不收厨子啊,于是他开口道:
“你光说肯定不算,来,后边有师傅瞧你手艺。”
到了后厨,一众人看了他都稍微顿了顿动作,都招呼了下,“刘工”,“琪哥”。
他找来后厨趴着睡觉的总厨,在角落找了个灶让谈小满上,让她过去,自己和总厨在那说些悄悄话,道:
“老李,这个小家伙说炒菜功夫很好,逮着我就说要来上工。”
总厨眉头一挑,对谈小满大声吩咐道:
“炒菜是吧,做个油麦炝肉。你要上灶就不用折了,直接去拿就行。”
大部分的炒菜都是家常菜,何况他们家也是主打家常的,油麦炝肉算是最经典的一种炒菜。其中显现技术的除了把握味道外,便是色泽的处理。
青菜怎么炒得有水光,没有水意。至于大油猛火的那种爆炒方式,自然不在考教中的时候来做,毕竟,那样的话也太难看了,炒菜又不是油炸菜。
这个总厨看到谈小满拿了油麦之后,还顺手拿了刀,顿时觉得这个小伙子肯定是个很细致的人。只是当他看到谈小满轻轻在分段的梗背上,还顺手浅划了一下,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用刀分段能说是有家教,而划细梗背,那边是传承了。
后面的处理过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两样的,规规矩矩的一个油麦炝肉,只是出餐正好塔尖一摞,完美得好似故意丢捡摆盘。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出的餐分量是正好的“三人份堂食”。
他太小了。
炒完菜第一时间也不是赶着端过去给大人评判,而是自己动手清理起了这个原本搁置,算得上新的边角灶台,总厨趁此时间对管事道:
“这个小伙子要了,多少钱。”
管事蔑了他一眼,老神在在的说道:
“别人可是要五两银子的哦,咱们家可要不起。”
那总厨听到后轻轻嘶了一声,咬咬牙道:
“也要了,这钱我来出,交我手上就行。”
那管事没好气的瞪了总厨一眼,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下。
谈小满就在三步外安安静静的看着两个大人交头接耳,招工是要好好对待,她父亲的那个酒楼招工都要审好几天呢,这个只是得个大概的意见,她自信可以通过。
毕竟说的是五两银子,实际四两银子就行了。
再不济,其实三两银子的月钱,她也会做的。
什么都会做的。
谈小满看见总厨皱了一下眉,内心暗道不好,果然,接下来那个管事就对她说道:
“小伙子,这个,我们刘大厨说乖乖你的流派不适合来我们菜馆子做炒菜,你来这”
谈小满第一次着急,她着急到想要打断别人的说话,她想说,炒菜哪里来的什么流派,她想说,没事,只能炒菜也是没关系的,自己可以做。
只是看到管事轻轻压了压手,示意了下,‘不要慌,我还没说完’,谈小满就又安静下来了。
“小朋友,老李说你的技术确实好,你放在我们这确实也是曲才了,去那边鹤喜楼吧,工钱也比我们这里多哩。这边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到里面随便找个管事,说是豪吃菜馆的刘乡推荐的就好。”
鹤喜楼,贺喜楼,巧词又红火的名字,做的是高管贵人的大宴,确实是这个镇上的最高档次的食肆了。只是,和她父亲做工的酒楼,面对面。
和‘群仙’面对面。
群仙。
冠了仙字,偏偏名头撑住了,名声一直是最响当当的。虽然不止群仙接待过仙人,可是以地命名酒楼,又这么大的名字,自然算得上龙头,生意总是最好的那一家。
还别说这时间又是司道薨天,祭场就在百里内,到处仙人来往,到处都是贵客。
谈小满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只是刘乡管事递过纸条的时候,她木木的接过,下意识的道谢,走之前还看了眼灶台,确认干净后才大步离开。
管他的!不就是可能和父亲面对面吗!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的,又不是只能去群仙打工,鹤喜楼打工又怎么了!给钱就行!
谈小满自己给自己暗示了好几次,这才把内心的躁动平了下来。
其实她反复打气也不全因为有可能会见到她父亲,而是,真的吗,原来真的可以去和她父亲做工的酒楼一个档次的食肆做工吗,那个刘叔叔说的那么真切,那个总厨大人的眼神那么惋惜。
原来我这么厉害吗?
原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
刘叔的条子有用,但没有特别有用,里面的管事看了眼纸条,确实把她往里面引,把谈小满引到单独一个完整的厨房,让她来尝试做菜。谈小满看着一应俱全的屋子,打起了精神,干净利落的做了个自己勉强才掌握好的主菜。
做的菜在群仙叫“生机万物”,鹤喜楼则叫“浅鱼”,实际这几家酒楼大大小小大体的菜式都有些相似的影子。用的是应季的绿色带叶的鲜菜斜躺着,盘面上铺着黄金脆薄的鱼皮,而那鱼皮底下还俯着嫩劲的粉白鱼肉。
这个菜要想好吃,十分考验对叶菜的造型的处理,要是把菜弄过火让它变软了,立不起来,也就没有郁郁青青的一片“塘绿草色”。更加为难的还是鱼肉处理完之后的对鱼皮的处理,要在鱼肉不变形的情况下,干干让鱼皮变得酥脆金黄。
这些都做完了,还要一片片的对鱼肉进行摆盘微调,最后才能算一切都做好了。
只是这个菜虽然是肉菜,但是涉及到了鱼刺,不体面,不喜欢这口的贵客,基本都不会喜欢的,特别是这种需要固定摆盘的菜,还有一个特点——一拨弄就变都不好看了。
饶是如此,这也是谈小满父亲交给她的算得上最难的菜了,大体还是有信心的。
谈小满把摆好的盘子才端出来,给外面门口站着的管事打了声招呼,就往后面桌子上去搁。桌子旁背对着她坐着一个男人,这男人全副武装的一身大厨工服。
这应该就是她的考官了,大概率还是她的带厨师傅。
只是谈小满没想到的是,竟然是那个管事应下的她的差事,那个管事道:
“谈小满是吧,行了行了,我看过了,你这技术够了,能来当小厨,五两银子一个月,就这样吧,你明天收拾收拾来做工就好。”
“我想想,你待会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小屋,后面你就住那个屋里,这样你也可以多做点活。”
可是那个管事明明只是站在门口看了她做菜,这菜做的是干脆,但是也是一直忙了大半个时辰。端过去的时候,他最多看了一眼摆的盘的样子。
什么色香味,都没有评鉴,就这样草率的决定了,五两的工钱?
虽然谈小满的预期只是四两左右,五两是完全超了她的打算,可是,不对。如果是她据理力争,如果是她把其中步骤一一道来,如果是她求一下,谈小满想求一下这个管事的。
谈小满总觉得应该求一下这个管事,或者不管是谁,才可以拿到钱的。
还是整整五两。
这个时候,桌子旁边的人适时转身面向她,温声道:
“小满,是你啊。我也是前不久才升了副厨,能带一个学徒,赵哥来找我说的时候还想着是哪家的呢,结果是你啊。”
“过来吧,以后你就是我的下手了,你还像之前那样管我叫岩叔就好。”
怪不得谈小满看这个男人的背影有些眼熟,这个是她村上东头的岩居叔叔,以前还能偶尔看见他跑过来找父亲指教,也是后来父亲升了总厨之后太忙了才渐渐来得少了。
印象里他老被父亲说笨,如今岩居叔叔也能在鹤喜楼这里当上副厨了。不过真算起来,也就两三年没见面,倒也没有特别长久,这样岩叔叔也没有那么笨嘛。
只是这般半生不熟的人倒是有些难叫出口,谈小满嗫嚅了一下,道:
“岩,岩叔,”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汉子就哈哈一笑,道:
“想不到隔了三年一次也没见过,小满这声岩叔还是一样的乖乖。这样,一个月我再给你多出一两的银子当月钱,你跟给我岩叔打下手,日子包好过的。”
谈小满看到岩居爽朗的笑了,被他的豪情感染了一下,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傻笑。
是啊,钱多哪里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带着呵斥的声音打断了这小厢房,亦或是厨房的安安静静的“他乡遇故知”。
“什么东西,敢拦本仙尊的路,我去你们那个大厨房有人敢拦我吗?要不是本仙尊嫌弃味道大,特地换了个味小的厨房来寻,你还不许我进?”
另一道略带惶恐的声音跟着响起,道:
“老……爷,仙……仙尊大人!这里面没有菜啊,您要看哪的厨房小的带您去就好了,哪里拦了您的路,小的恨不得变成路让您过去呢,只是这里确实没有菜。”
那个自称仙尊的声音先是冷哼一声,然后冷冷道:
“你这个凡人莫非以为我闻不到三道门后面的味道?别说味道了,我还听到那里面那个厨子用一两银子就收买了一个我看挺好的一个小孩的心呢。”
“够了,滚,老子没耐心了,再不滚你就给我趴在地上,给我变成路让我踩过去。”
呵斥声夹杂着数道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两股迅疾的脚步声停在了这个小厨房外面的厢房门口,然后房门猛然被打开。
岩居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把谈小满护在了身后。
那个闯入的仙人扫过一眼,就把眼睛放在了桌子上,无视房间的全部人,头也不回的对后面那个亦步亦趋的鹤喜楼小二模样的人道:
“看到没,闻到没,够不够香?”
“我个把月前才来踩点的时候,菜单上怎么就没有鱼食啊,虽然你们这里的招牌也确实好吃。但怎么今天突然就新有了,还一直拦着我,什么意思啊。”
谈小满看到后面那个仙人后面半佝着身体,全然小二作态的人,正是上三楼时,引她考教厨艺的管事恭恭敬敬的喊的“宋工”。
宋工低着的头扫了几眼,飞快的对答道:
“仙尊,小人知道了,这几个是我们才新进来的员工,他们想下工之后还用房间磨炼厨艺,流程上忘记了申请,小的远没有仙尊大人那么神通广大,可以神观天下,所以小人也是确实是不知情,后续我们也是会对她们进行相应的处理的。”
“前月时间河鱼不鲜美,最近八月间我们找了新的渔户,也是才又供上了鱼食,仙尊大人要是对这道‘浅鱼’有兴趣,小人这边让我们今天上工的三把手亲自给您来做怎么样,可远比这几个新来的更佳赏味啊。”
那个仙人听完笑了几下,冷冷道: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分不出来好坏,吃不来你这个东西?你这个狗鼻子闻不到吗?这个菜哪里不香了。处理处理,我老远就听到这个小伙子说工钱是五两,还感恩戴德的。”
“本仙……尊可是点上一盘就要十两,你们群仙好大的威风,这样讹我的钱。”
“这样,小伙子,你跟我走,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来给我做饭。”
宋工看着这个扇子舞来舞去的得仙人,急得狂冒汗,等到说完之后,这才接话道:
“仙尊大人,群仙给您做菜的可是我们一带有名的大人物,那可是我们几大总厨‘六指神铲’,‘赵家传人’,‘刘朝前御厨’轮着给您做菜的,当然可不是这几个小后生可以比的。”
只是这个仙人向着谈小满走过去的时候,宋工缓慢但是坚定的站在了前面,佝着的头仰望着仙人,道:
“大人他这边也只是我们新要的学徒,连带着这一道菜也是新学会的,这边您就算是请回去也做不了什么菜,要不仙尊大人找我们老大打个商量,请我们个把班组去驻家?”
那个仙人低头看了一眼宋工,突然仰头一笑,随后右手向着厢房做了个爪状,五指一捏。
“嗡。”
明明墙壁裂开一个人高的浑圆裂口,外面的阳光钻进来,在弥漫的尘灰间一片闪烁。怎么看都是极大的声响,偏偏这番动作发出的声音只有一声“嗡”,听起来小的像叶子笛没吹响的闷闷声,感受确实像心被猛然敲打了一下。
“你算什么东西。”
“你们这些凡人”
一根成人人头大小的木方凭空出现,迅疾的往这个仙人腰间一撞,顿时这个人趔趄两步,脑袋冲地栽倒在地,裂口处先是一暗,下一瞬屋内就多了人影:
“诸位诸位,不好意思不要意思,我是他妈。他小的时候我不在家,把他饿脑残了,诸位莫怪莫怪,我这就带他走。”
“我给你们道歉了,这边石墙的话,还是需要你们新找个工匠来修,我和我这个孽畜都是木灵根的,二十两银子怎么都够了吧。”
“抱歉抱歉,多担待,我们先走了。”
随后轻飘飘的取了两张十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就去打算拖地上那个仙人。只是这时候那个躺着的仙人斜斜指了指谈小满,闷闷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那个……小孩,十两……给十两,走”
后来的站着的仙人狠狠的踹了他一脚,顿时后面的话也没说完,女仙人在兜里抽了好几次,都没有抽出第三张银票,多是几两几两的,翻到底也只是才拿出新的一张。
一百两。
突然,她一拍脑袋,往自己吊着的荷包摸去,还真翻出来好几个小银饼,不过比起那两个崭新的银票,多少有些岁月的痕迹,这里的痕迹值的便是坑洞,她带些尴尬的笑道:
“小朋友,这是你的十两银子。”
想了一下,把本来两个压在银票上的银饼往旁边推了推,单独和银票隔了点小空间。
随后提着地上躺的仙人一只脚就开始往旁边走,一旁的宋工直到这时才敢出声:
“大仙尊大人,这边下楼。”
因着厨房是在厢房的深处,反倒是厨房那边能更能看到外面的天色,也难怪这个女仙人走错了路。那个女仙人于是和蔼的的转过头,只是转身的时候有些僵硬,手上似乎用了不小力气,把提着的男仙人舞飞地面了都,她对着宋工道:
“谢谢。”
随后头也不回的冲着来时的大洞飞出去了,速度快得连声音都是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句。
“你小子还给我仙尊上了。”
-
两个仙人走了后,宋工支起了腰杆,缓缓巡视了场里的三人,冷冷哼了一声,随后慢慢踱步到了桌前,拿走了两张崭新的银票。
那两个脏兮兮的银饼他倒是一眼也没看。
其他钱他可以拿,这两个小银饼可是仙人指名道姓给出去的。
随后他点了点之前领着谈小满的管事,示意跟着他走,随着门“咔哒”一声,屋里就剩了岩居和谈小满两个人。
岩居自然而然的拿起桌子上的两个银饼,站起身来走到谈小满跟前,一边弯下腰一边托起谈小满的右手,将两个银饼递在她手上,让她紧紧的握住。
“小满,别怕别怕,仙人比起混混来说好相处多了,混混哪里还会给你银子啊。
这十两银子你就拿着吧,对我们来说算是一笔大钱,对仙人来说随手就能拿出几百两。仙人哪里记得这十两的事啊,指不定转头就忘了。”
“你要是怕的话,你要不先回家待几天,也回去想一想,还要不要我们群仙来做工了。我们鹤喜楼和你们群仙不同,这里做工会经常接触食客的,你要是怕了的话,后面不来也好。”
谈小满的眼睛一直愣愣的打量紧握的双手,明明两个小小的银饼都被拳头遮得只能看到些许白色,却是看得入神,都没抬头看着她岩叔说话,跟着男人的话语时不时点一下头。
岩居笑着揉了揉谈小满的头,对谈小满说道:
“回去吧,回去商量好了,要是还想来做工就来吧,岩叔叔这永远欢迎你。”
-
谈小满在家等了一天,或者说半天,她是下午从鹤喜楼回来的,她父亲第二天上午就到家了。
谈小满把银子递过去,她父亲一下就把两个银饼都拿过去了。
掂了好久,才沉默的放进兜里。
她母亲在旁边看着,突然大叫起来,道:
“当家的,这十两银子也是给文正买布匹吧,正好书院换季,我给他用河宋那边的新布做秋衣。”
她父亲站了起来。
谈小满以前总觉得她父亲很高大,很凶,拿着刀去打小孩的时候,或者是一边颠着锅一边训她怎么做时候,感觉像火,像熊熊燃烧的火。
这个时候她站在她那坐竹椅的父亲面前,看到她父亲慢慢起身。
她这才意识到她这个当总厨的父亲其实很少说话,她的父亲总是在做菜做菜做菜,整个群仙的顶宴有一小半是他一个人做的。她的父亲也不会讲什么道理,拿着刀打别人小孩也不会说前因后果,打了就是打了,没有一句为什么。
像高山升起。
“林小淑,我说过,这是我闺女的血汗钱,一个子都不会少,你少给我说着说那的。”
说完,她父亲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一张十两银票,两张一两银票,四张百文钱,一张半百文钱,两张十文钱,两个铜板。
他扇了扇,只给了谈小满两个铜板,用明显柔和下来的声音道:
“囡囡,这些以后给你,你现在去做饭。”
可能是谈小满做的饭没有她母亲做的好吃,总之这天的中午饭和下午饭一家人吃的都很沉默。当然,也可能是谈小满不敢抬头,毕竟这是她一个月以来,第一天又在家吃饭。
只是第二天她从家里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母亲。
这个到很正常,她母亲经常往返于家和附近好几个村一起供的学堂,去送饭,去送衣服,或者干脆过去看一看她弟弟。
只是第二天也没有看到她父亲。
她父亲往往是会叫她一起走的,去群仙当学徒,又或者是布置一些什么任务,什么种地啊,什么打柴啊,或者又是码菜。
直到这天晚上她母亲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也就随便应和了几句在家干嘛了,就又自个睡了。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她打算一起床就去鹤喜楼做工了,反正岩叔叔说了随时去都行。
一睁眼便是她父亲沉默的站在门前,哪怕夏天太阳出来的早,天光也出现的早,谈小满醒来的时候她父亲的身影也是影影绰绰的一团。
“给你一天的时间,能有收拾的就去收拾,明天走,没有收拾的下午就走。”
谈小满才睡醒,有些蒙蒙的问道:
“去哪。”
她父亲咳嗽了一下,不耐烦的点了点门框:
“去白山。”
-
谈明昊知道自己偏爱了他自己的儿子。
哪怕别人怎么说他对自己女儿多么上心,哪怕他女儿被多少人羡慕。
甚至哪怕,哪怕他自己也是常常把他女儿带到身边。
只是,花的钱不会说谎。他的钱除了供养衣物外,大部分都给他儿子留下了。
当然,他不会愧疚的。
只要看到他那个儿子在读书写字学识,就心里舒坦很多。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愧疚的。
但是谈小满只是个女的,他已经对她足够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所以在他愧疚的时候,一想自己做了些什么,就又安心了下来。
比如他女儿信誓旦旦出来赚钱,哪怕她只是卖卖蘑菇,卖卖鱼,他也很在乎,他当时吩咐厨房的伙计们十分的精神去注意,在第二天的上午就知道他女儿打算干些什么了。
只是应该不至于一直卖小东西吧,他女儿的手艺,再怎么一般的食肆都是可以胜任的。
于是那天他对着厨房里的总助吩咐,吩咐注意一下他女儿会不会在附近的食肆找工,只是吩咐到一半,他就叹了口气,道:
“今天你监工吧,我自己去。姓刘的来了你也别怕他,就说动了我的人回来有他好看。”
一路大小食肆都恭恭敬敬的叫他“谈师傅”,哪怕那些对手酒楼,看他下了厨服,上了礼服一路问到总管,也是客客气气的称呼,“谈兄何事。”他的所有礼服上下一算都是差不多五十来两,平时只有服侍那些大官人,大仙人的时候才招呼上呢。
还别说谈明昊脾气不那么好还能立足在群玉山纷乱交界地常盛的酒楼之一当上总厨,除了一把手艺格外好之外,便是一把手艺格外硬。
他没能拉下脸去说谈小满如何如何,只是说了如果最近有女孩来找工,辛苦招待下,到时候会有吱会一声,会有报酬的。
人人都知道谈总厨有一个女儿,而且都还知道她女儿一直在学他的手艺。
在外做生意的,脑子不灵光一点早就干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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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明昊非要把老刘那个干儿子剁一根手指下来,老刘头护着说剁了你就滚,真把“xxx楼后厨当你一言堂了?”
谈明昊掐着老刘头脖子喝问他:“难怪你昨天非要老子去找大老板,我就昨天没跟着我家乖乖,我家乖乖就被你这狗东西的龟儿子打了,”
老刘头这才慌了。
倒不是因为被掐着,也不是因为改口把小满叫成乖乖,而是他的大外甥,酒楼的大老板,就站在他身后。
谈明昊生硬的叫了声好,然后把老刘头扔到地上,大老板倒是也没有护着他叔,而是点了一下头,进后厨巡场了。
没有数落谈明昊的爆发,也没有安慰老刘头的受伤,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谈明昊心知肚明。
群仙给他所谓的身份和地位,以及金钱,而他却是称得上都被给了群仙。
那些厨子都说谈大厨做的又好又快又快又有激情,像一团一直燃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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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明昊总觉得忍啊忍啊忍,忍到后面也就什么都有了。
就像最开始基本上群仙的顶宴都是他一个做的,看现在他就不是只用做一小半了吗?就像最开始他一个人沉默的做菜,人人说的是那个厨子做菜做得快,看他现在不就是人人都说谈大厨技术天下一流吗?
就连工钱,也从三两四两,变成十两十五两,后面还能分些盈余。
全部都在有了。
直到他没有了女儿。
他的女儿从他建造的那坚固的,用他的血肉铸造的城邦的家,从他的身躯下没有了。
他才发现,原来,还有另一种解法。
还有另一种活法。
他的女儿多么的多么的小啊,想他当年,一个人闷头来这里打拼,不也是这么,放肆、激昂、自信,觉得什么都不在话下。
怎么连自己十岁的女儿的心气都比不下去了。
而且,那个什么司道,那可是全天下都在葬送,恭迎薨天的天老爷啊!
怎么都比这个四战之地,来来往往的莫名其妙的仙人更厉害吧。
凡人分三六九等,仙人肯定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裙玉山这一片讨得是各国流窜的隐秘大人物的生活,不如直接讨最顶尖仙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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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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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居,你过来,这块地我后面就交给你了,你给我二十来两吧银子意思一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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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掌柜,小女上个月实在是麻烦你照顾了。”
“哪里事哪里事,谈厨可是支了我一两银子,那肯定干得妥妥帖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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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火焰再次点燃,有梦想的人出发去往新任冰雪司道的道场。
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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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司道名声太大,大到连荒芜偏僻之地都有大量的商贾贵人前往白山周遭。
也因此,谈明昊凭着厨艺,也算进了一家大酒楼当上了主管。
慢慢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非要说不好,那就是白雪镇夏天没有特别热,冬天有大雪。
冷的时候还挺冷的。
因为近着仙人,也有不少大家来开了学堂,谈明昊他儿也能有真正的大家教学了
谈明昊挺满意。
谈小满向北一望,便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带山,大片白。
谈小满也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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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啦,搬过来的第一年,比裙玉山冷了许多,不过镇上的人都挺适应,家家户户都知道怎么御寒。
还真别说,仙人老爷山脚下卖御寒的东西和衣物,甚至是金铁都比其他地方便宜好多。
除了家里离白雪镇又是有一些距离,走路的话又有大半的时辰,其他都很好。
不过当初在裙玉那边,从村上到镇上也是一个来时辰,倒也差不了多少。
新年好啊。
这个酒楼还能在过年的时候轮着放一天给厨子回去团圆,连文正都久违的都从白雪镇的学堂休课回来。
谈明昊看着屋外,看着远方薄薄白雪盖着下那白雪镇的星星灯火,和那更远处皑皑白雪密布的白山。
多么陌生的样子啊,多么新的景色啊。
白山第一年,白雪镇的第一个新年。
全然一新的气象,新的生活。
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