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餐巾纸上画着两张少年的脸,一张是纪乐自己,另一张是笑着的林海,他握笔的手更加用力,怒不可遏在上头涂鸦,“既然事不关己,你又何必跳楼?!”说完把这张纸团成一团,随手朝垃圾桶里一丢,然后站起身拉着我想要离开。
我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郑迪哭红的脸,又看了看纪乐气红的脸,一本正经说:“继续吵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别忘了我们来找她是为了什么!要分得清主次!”
“这件事林海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你们为什么会因此找到我?”郑迪缓了两口气,用宝石似的眼睛望向我俩。
“我查了案发一两年内所有辍学、休学及转校生,只发现林海一人自杀身亡,顺藤摸瓜打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罪犯有时会寻找有相似特点的猎物下手,我看过那两届初高中部的所有毕业照,碰巧他又长得跟我很像,我很难不怀疑。”他解释说。
郑迪面前的橙子沙冰融化了大半,她用手指摸着冰凉的玻璃杯壁,“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能替林海报仇,一定要帮他保密。”
我郑重点头,纪乐重新坐回了凳子。
郑迪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了出去,“他可能跟你不一样,他……”她咬着唇,“林海不但受到了侵犯,他还受伤了,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迟迟不敢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她继续缓缓说:“林海的妈妈在林海小时候因为工作工厂的一起意外事故身亡,爸爸常年在南方的工地打工,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骗他爸爸说是他自己在外头打架,要给人家赔钱,我让林海报警,林海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他不希望被别人知道,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耽误学业,艺术特长生本来就挺烧钱的,他爸供不起他复读,所以他要我帮他保守秘密,我答应了,我以为是林海放下了,但那之后他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奇怪,总是说有人站在角落里偷听我们说话,还说有一个男人上课时站在教室墙角看着他,他越来越痛苦,人也变得越来越敏感,他问我怎么办,我问他要不要实话实说,但他觉得他是他爸爸的累赘,所以只想赶紧考大学出来赚钱,不想节外生枝,但他的失眠、幻听、幻视都越来越严重,有一次在学校,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他突然拉开窗要从楼上跳下去,幸好学校的窗户轨道里头卡了小石子,他没拉开,也就没真的跳下去。”
郑迪喝了一口橙子味儿的冰水,把淤积在胸口的悲伤一并冲进胃里,“后来他开始有自残的倾向,我跟他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我向林海套到了他爸爸的电话号,甚至只剩下最后一位数就打通了,林海举着刀威胁我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死在我面前,他当着我的面把他自己的胳膊划得血肉模糊,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哭着哀求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千万别说出去,假如警察带他去调查,全校都知道这件事,书就念不下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那天还是我送他回家的,我现在觉得这件事没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当时真的没能好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他得有多绝望啊,我为什么就没一直陪着他,如果我陪着他,他就不会死……”
纪乐并未被调动起情绪,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蔑笑,他摇了摇头,觉得郑迪将她自己放到救世主的位置上很可笑,“这些都称不上是证据或是线索,林海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者是留下什么话?”
郑迪抿着嘴唇神情微怔,但想起纪乐说他自己精神异常,也不多纠结,认真思索了一阵儿,摇了摇头,“他是跳楼的,当时我没在现场,听说是现场路人报了警,尸体直接拉到了殡仪馆,他爸爸回来后隔了几天才火化,但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隔了很长时间了,就算法医解剖林海,可能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但他跟我说过,那个人开着一辆灰色的老版轿车,很旧很脏的那种,广河县的牌照,也是本地口音,年纪差不多四十来岁。”
纪乐难掩失落,这些他一早就都知道。
“对不起……”郑迪显得有些局促,“你们费这么大力气找我,一定是想从我这里拿到有利的证据,结果我一点忙都没帮上你们。”
我强颜欢笑摇摇头,三人当下都没了说话的欲望,纪乐一只手撑着面颊,胳膊肘垫在桌子上,“区云”一直收放自如,活得像是一条无限长的波浪线,郑迪见他这番状态,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林海像纪乐一样活了下来,也会这般喜怒无常吗?郑迪不知道对林海而言死亡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撑着拐站起身,一如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走到垃圾桶旁,十分费力捡起被纪乐丢掉的餐巾纸团,攥在手心里又一步一步走回桌边坐下,一点点展开已经揉皱的餐巾纸,林海的笑容似在崇山峻岭里盛开,郑迪用手指将纸抚平,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泪珠砸在桌子上。
我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在学校里早恋是不能拿上明面儿的,她喜欢林海,林海也喜欢她,无关成年人说的未来,哪怕这种喜欢就像是雨后的彩虹,美丽却不真实,但郑迪依然珍视且怀揣着无限憧憬。
如果没有发生那种事呢?懵懂青春里的喜欢兴许最后会像海市蜃楼那般化作泡影,可现在却变成了噩梦捆绑郑迪的一生。
“他回来之后除了学校和家,哪里都不愿意去,有一次我想带他去岛里散散心,就领着他去港上买船票,结果一出门他就蹲在草丛里吐个不停,他总说能闻着一股子怪味儿,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明明什么都没有……”郑迪越想抚平那些伤口,就越在意伤口的存在,忍不住一次次触摸,一次次抽疼不止,“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就说有人在他身边倒汽油还是机油,你说他人又没在加油站,到底哪里有汽油啊,他非要说欺负他那个人要烧死他,我就知道是他病得越来越重了……”
她伸出手,用手掌抹掉眼泪,结果越抹越多,抹到手掌心的汗水辣眼睛,“你这张画能送给我吗?”她的眼睛睁不开,可还是将脸转向纪乐。
纪乐点点头,身体微微侧向我,“随便,反正都是垃圾。”
“垃圾也好。”郑迪吸了吸鼻子,双手颤动着轻抚那张餐巾纸,“他说他这辈子脏了、完了,他说他死了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如果我当初不顾阻拦报了警,或者没跟警察撒谎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纪乐的笑声打破了当下的伤感,他用手捂住双眼,笑到力竭空气中的诡异才散开,用手往上摸过他自己的头顶,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放下手时,双眼之中已然笑出了点点泪花,“开什么玩笑?这么天真的吗?你放心,不会不一样的,他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永远的死了,带着那副肮脏的躯体下地狱去了,你以为你是谁?竟然还妄想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这世界没有如果,也没有假如,你在每一个人生节点都做了错误的选择,现在自怨自艾不过是继续错下去,人生没有悔棋,一味后悔落错了子结局就是满盘皆输,我说的不对吗?”
“区云!”我厉声何止。
他撇了撇嘴,一脸无辜,不服气似的应了一句,“姐姐,我知道了。”
郑迪也不反驳,她已经做好了纪乐会对她恶语相向的准备,在她看来纪乐说的话就是林海没说出口的,纪乐骂得越凶,她的心里还能好受一些,手掌稍稍从餐巾纸上抬起,蓝色的涂鸦上依稀能瞧见几个数字159……刚刚好11位,她不解看向纪乐,此时的纪乐正表现得像是个孩子,与17岁的年龄明显不符,但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