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乐大概并不怕纪野,他从肩膀抽下他自己那条半干的毛巾继续擦着我的头发,“感冒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紧紧闭上嘴不说话,又心虚偷偷用余光瞄着站在远处的纪野。
纪野怔了一下,一双手揣在裤兜里,离开前说了句:“头发擦干了就下来吃饭。”
我从来到这儿一直在想这房子里的两个老人到底跟纪家什么关系,除了送衣服的老奶奶,二楼还住着奶奶的老伴儿,一个不苟言笑表情严肃的老头子,初见时他正背着手下楼,穿着一身长袖浅色条纹衬衫,外边搭一件深色马甲,衣领衣袖叠得板板正正,衣服上没有一处泛黄的印记,年逾古稀还是直挺挺的腰板儿,炯炯有神的双眸像是在视察工作。
吃饭的时候我对他说了一句:“爷爷好。”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你好。”然后严格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这条规则,直到下桌也没再说一句话。
我揣着满腹疑惑吃完了这顿饭,又在二楼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电视里播着法制节目,讲的是很多年前几起QJ杀人案,案犯作案后逃到北方一座小城里隐姓埋名,靠拾荒和在工地上打零工生活,几十年后被当做流浪汉举报给当地民政部门,进而被发现如此孱弱的老人年轻时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杀人犯。
执行死刑的时候警察问他最后的愿望是什么?想不想见一见家人,那老罪犯摇摇头,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跟同村的一个傻女人生的,没名分,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
我在二楼如坐针毡,老爷子就坐在我对面,聚精会神看着电视里的案情讲解,紧锁着的眉头似发怒的关公,看得我直心虚,背都不敢驼下去一点儿,实在累得不行才忍不住起身上楼,纪野正站在三楼阳台外头抽烟,我踏上最后一阶台阶的脚顿了顿,纪野恰好回头看向我。
他一手端着个八宝粥的铁罐子,赶紧把烟屁股插进罐子里晃了晃,随手挥了挥围绕在他周围的二手烟,连靠着护栏的身体也自然而然直溜了不少,“你叫……”
“王秋荻。”我立刻答,“秋天的秋,杂草的荻。”
“王秋荻。”纪野点点头,“我们聊聊。”
“聊什么?”我艰难迈步走向他,心中无比抗拒,却也知道早晚都要有这么一遭。
“聊聊你们去清岭的事儿。”纪野像是田径比赛终点的那条线,在我去到他身边前都是一副很期待的样子,我看得出他是打算循循善诱,并没想着为难我。
“你为什么不去问纪乐?”说这句话时我已经跨过了客厅连接阳台的门槛,直勾勾看着纪野。
“你们是为了找赵志刚对吗?”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说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你俩肯定又要跑,不如这样,我们合作吧,我帮你们收集证据,你们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离开这儿,离开广河,去开始新的人生,如果你是为了纪乐好的话,你我都明白,如果继续待在这,纪乐的未来只会是一片黑暗。”
赵志刚,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赵某刚真正的名字。
我觉得很奇怪,我们闹了这么一出,如果换做其他家长大概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纪乐锁在房间里,纪野竟然有闲心跟我俩谈合作,我打量着纪野,越看越捉摸不透,“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仍是一身的衰气,继续说:“应该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纪乐会相信你?我不相信他会主动把那件事告诉你,除了早恋,我还真找不到任何看似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我不知道要怎么问,问他为什么不骂我们?不打我们?还能一团和气跟我聊天谈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正视了我和纪乐的需求,而不是一味驳斥。
我愈发不懂了,甚至对这场谈话萌生退意,总觉得应该得到点儿什么惩罚才能心安,就像班主任对班里倒数第一的学生那样,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吴佳慧。
纪野笑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八宝粥铁罐子,从他低头的那一瞬我看到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像是一不小心把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儿露了出来,眨眼间那如发丝般轻盈缥缈的东西又被纪野活生生从双眸中剥离,再度看向我时,他无比自然说:“我是他舅舅。”
我听后一愣,原来是我忘记了为亲人付出是情理之中的事,想明白后一时有些慌乱,“我知道。”说着黯然低下了头,王学儒的身影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失落和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那种费解,他们为什么不爱我?我自嘲般笑了笑,像是坠入了一场梦,反复的在现实和梦境中穿梭,“当年我就在那条巷子里。”
纪野的眸光亮了,像是冬夜里的一团火,或许人能靠星星之火撑过人生的寒冬,不过很快,我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我……弄丢了那部分记忆,我只记得我在那辆灰色轿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看见过赵志刚和纪乐的脸,他用安全带勒住了纪乐的脖子,剩下的……”我说话间一顿,然后狠下心说:“剩下的我也不确定我有没有真的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