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香菜的鱼焖豆腐的确很好吃,是纪野亲自下厨做的,那条草鱼又肥又鲜活,没让超市宰杀,而是纪野用黑塑料袋带回来之后厨房毛巾裹着用刀背砸晕了脑袋,刮鳞剖腹去内脏,一气呵成,看着像是个宰鱼的老手。
老话讲千炖豆腐万炖鱼,傍晚时分,当金黄的晚霞一如金沙铺满了天空,辉光自窗口洒进屋内,白色的瓷砖被照出如玉般温润的质地,朴国辉刻意端了一杯浓茶坐在二楼的餐桌旁,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新建一个Word文档,但是半天都没打出两行字,好不容易憋了三十几个字,半个小时之后倒删了九个。
“累不累?累了就上楼睡一会儿,鱼还没好,好了我叫你。”纪野站在灶台边拿抹布擦着迸溅出来的油点和汤汁,锅里的鱼着实不小,两面煎至微焦,皮却没有破,肉也没有碎,放上葱姜去腥提味儿,营桥的大酱炒熟后咸香咸香,炖鱼的汤汁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深色中翻腾着几片白玉似的豆腐,热浪卷着香气满屋跑。
“累,活没干完,累也得继续累着。”朴国辉略带些许抱怨的语气说道。
餐厅和厨房之间本来是隔着一扇推拉门,纪野做饭时把门关上,朴国辉就端着杯子往厨房里跑,佯装去倒热水,她是个能祸害人的,纪野一关门她就去把门打开,喝不了的茶水全浇在朴振华养的那盆滴水观音里,来回来去纪野终于起了疑心,她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了句,“夏天出汗多,多喝水,败败火。”
纪野不再多问,站在灶台前切西瓜,平县的西瓜很好吃,甚至卖到了全国各地,去年朴国栋还打电话说在南方也能买到平县的西瓜了,只不过有点儿贵。
他背对着朴国辉,西瓜刀一刀一刀落在鲜红的果肉上,刀刃儿一碰到西瓜瓤就有汁水溅射出来,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在靠近,温热温热的,哪怕是在夏季,哪怕炖鱼锅往外冒着热气,紧接着是清晰的呼吸声,鱼锅的咕噜声在他耳边一瞬间消失不见,纪野的身体突然僵直不受控制,大脑一片空白,他着急忙慌催促自己恢复正常,一口气吸进去半天没吐出来。
“我就是来拿碗筷。”朴国辉的胳膊擦着纪野的身体而过,纪野回头看时她笑了一下,像是早已预料到纪野是这种反应,有种坏事得逞了的得意。
“我来弄,我身上腥,你干净。”纪野没有递上碗筷,反而像是轰小鸡似的把朴国辉轰了出去。
我坐在一旁搓花生皮,纪野让我这么干的,说是炒熟的花生红衣补血养胃,让朴国辉拿回去加点儿红枣枸杞泡水喝。
鱼腹的肉往往最嫩,纪野等朴振华和师娘蔡锦文动了筷子,却没有把鱼腹夹给朴国辉,而是夹了一块鱼背上硬实的鱼肉,又添了一块儿豆腐给她,草鱼就是这样,朴国辉爱吃草鱼,刺儿少,肉质不绵软,她不怎么喜欢吃肥肉五花,最喜欢有嚼劲的东西。
我最后夹了鱼尾,鱼尾肉薄,容易入味儿,闷头扒拉着碗里米饭,抬头时纪乐蹙眉看着我,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隔了一会儿,满碗的米饭被我挖出一个坑,一块饱满的鱼肉落进坑里,是鱼肚子上的那一块儿。
“明天早上我要去送货,你们两个自己上学行吗?”纪野放慢吃饭的速度,未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刻意停下来看着我俩。
我刚要点头,朴国辉先开了口:“明天我正好要去一趟他们学校,顺便送他们去上学,你们应该快放暑假了吧?”
我点点头,“嗯。”
“那不就是快要期末考试了吗?”朴国辉追问。
“快了。”我想都没想便回答,通常王学儒会继续问我有没有信心,我只能撒谎说有信心,实际上我从来没下心思想过要超越谁,也从没给自己定一个看起来很积极的目标,又何须信心这种东西。
王学儒很喜欢承诺,我对此的初印象是在小学的时候,他经常会说这次考好就给我买什么,或者说带我去哪,最开始我总是很期待,兴奋到彻夜不眠,他却忘得很自然,就好像从没说过一样,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只要不抱希望,就永远不会失望。
朴国辉没那么多大道理要讲,说了句:“加油,别紧张,就当摸底了,落下的回头再补也赶趟。”然后把纪野夹给她的那块鱼肉送进嘴里。
我觉着“加油”比“努力”听着更让人舒服,似乎有些话意思差不太多,但换个说法就让人更容易接受。
第二天清早我果然没看见纪野的身影,朴国辉说他的工作就是去给海鲜市场的商贩送货,渔船是被个老板承包的,隔几天就会靠一次岸,纪野得开着他那辆带冷藏功能的货车拉着海鲜挨家挨户去送。
那老板姓蒋,原本算是纪明水产的下家,跟纪家有十几年的交情,纪明死后区捷接了纪明水产的摊子,商人是很懂得审时度势的,蒋老板趁此时机包了几艘船,倒也算是在广河这不太大的水产市场分了一杯羹,但终究比不过纪明水产,毕竟纪家有海鲜加工厂和冷冻库,还有外销的路子,只不过如今这些资源都掌握在区捷的手里,跟纪家的后代没半毛钱关系。
朴国辉收拾利索,拎着电脑包带着我和纪乐下了楼,她一身干练的衬衫西裤,上了车第一时间说了句:“系上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