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的墓碑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当年我哥突然失联,她迫不得已去我哥的单位找,才被告知我哥已经因公牺牲,这些年有人说她身体有问题,生不了孩子才不结婚,还有人传闲话说她上了大学在外面乱搞没人要,是我们朴家对不起她。”她说。
朴国辉敛回目光流着泪,“你知不知道我去她家时她父亲坐在凳子上小便失禁,老爷子对我连连说对不起,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没有怪我家,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让我撞见这一幕,我想帮她,给钱她不要,出力她也不要,她看我时的那种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朴国辉盯着面前的白瓷碗,用筷子头戳着里头的调料,语毕放下筷子,抽出两张纸盖在眼前,“那几年扫黑除恶抓得紧,晚上我哥都已经下班了,我爸听说有一伙人见犯了事儿被警察盯上就决定开车往乡里跑,当时我哥去老同学家吃饭,正巧在那附近,如果我爸不给我哥打那个电话,我哥就不会开车追人时被恶意别车,撞断护栏从桥上翻下来连人带车掉进河里,那时候入了冬,河水就快上冻了,你说我哥在那河里泡了一整宿,他得多冷啊。”
纪野也放下筷子,一双手放在腿上交握着,他抬眸观察着朴国辉的一举一动,朴国辉也像是在等着他能说些什么,纪野的目光愈发坚定,低声说:“他是警察。”
没想到一句话竟惹恼了朴国辉,她哭着质问:“难道我不知道他是警察吗?!我要你提醒我他是警察吗?!我也是警察,我什么时候做过逃兵?!我就是难受,想哭一会儿不行吗?!我难受我哥走了之后我爸一次都没哭过!这事儿没过多久他就又把国栋也送走了,那是他儿子啊!他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啊!他难道没有一点点心疼吗?!他想没想过怎么跟我妈交代?!我妈哭晕在殡仪馆的太平间里,光医院就住了一个多月,出院的时候我爸说忙,也没去接,还是我从学校请假回来接的我妈。”
朴振华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所以他一心想要参军入伍保卫祖国,等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仗也打得差不多了,直到退伍也没真正上一次战场,只好脱了军装穿上警服继续寻找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为此朴振华把几个孩子都当做生命与理想的延续。
但他从没征求过孩子们的意见,甚至是朴国庆去世后立完了墓碑他才知道儿子还有个女朋友,可知道了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不仅是朴国庆短短的一辈子,还有那个女孩的一辈子。
那时所有人都只关注到了朴振华和蔡锦文的丧子之痛,根本没人注意到朴国辉有多么伤心欲绝,她还得忍痛照顾想不开的妈,血气方刚拿着菜刀非要跟坏人同归于尽的弟弟,以及担心整天泡在单位不着家的爸,只有纪野关注到她的异样。
纪野不安慰,只是陪着她,下了班有时间就带她出去吃东西,虽然她说没什么胃口,两三年下来倒是真的胖了几斤,她抱怨旧裙子穿不下,纪野就笑着说书上讲吃东西会让人开心,说胃是情绪器官倒也没错。
没过多久纪野寻了个由头说要带她去买裙子,但朴家家教很严,朴振华不许她乱收东西,纪野就让纪书君帮忙挑好直接买回来,纪野记得朴国辉的尺码,事先摘掉吊牌,这样她就没办法再客气推辞。
纪书君挑了一件束腰白色蕾丝吊带纱裙,淑女范十足,朴国辉在纪野的出租房里换好裙子,走出来给纪野看时两人的脸都羞得红透了,对着人高的镜子纪野把一条白金项链戴在朴国辉的脖子上,很细,是那时候很流行的四叶草造型,自此之后白金四叶草每天都安安静静躺在她两侧锁骨之间,那几年纪野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几乎都花在了她身上。
纪明喜欢朴国辉,纪书君也喜欢她,纪野应该也喜欢她吧?朴国辉当时在心里这么瞎猜着,后来纪野给她送过许多小玩意儿,什么种麦草的陶瓷娃娃,麦草长出来就是娃娃的头发,什么可以换衣服的泰迪小熊。
纪书君经常出国,纪野就托纪书君往回捎零食玩具,那时候朴国辉已经上了大学,那些小玩意儿怎么看怎么幼稚,但纪野觉得她喜欢,有时也有手链耳钉,但纪野的品味着实不大时尚,经常被纪书君吐槽。
朴国辉最喜欢的是纪野给她的出租房钥匙,她把那儿当成了她未来的家,和纪野一起的家,放假回来就去打扫打扫,买吃的和用的,再买几盆花装点一下破旧的屋子,瞧着是那么生机勃勃,她满心欢喜觉得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那时候经商免不得触碰一些灰色地带,两家算不上门当户对,在老百姓眼里朴振华终究要比纪明高一头,她哥哥还是抓捕犯人牺牲的烈士,纪家说什么也不可能不同意她嫁给纪野,她已经在心里构建出一个极其美妙的未来。
可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崩塌了。
人们常说生活就像一条宽宽长长的河,看着水面平静,其实水下暗流涌动,纪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放出纪书君要结婚的消息,结婚对象竟是个在广河连名号都没听过的人,门不当户不对,这太不对劲了,后来说是因为纪野当了警察,纪家打定主意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传承家产。
可结婚还没几个月纪乐就出生了,那时候流言四起,说是纪书君未婚先孕,那个年代这种事并不光彩,再后纪明水产的旧人被一一换掉,纪明的权利被稀释架空,到后来干脆对外宣称年纪大了要退休,区捷成为纪明水产的实际掌舵人,几年后纪书君抑郁症跳楼,纪野的外甥得了病,全广河的人都知道了,朴国辉也不例外,坊间传闻说纪家祖坟风水不好,还说纪家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遭了报应。
但朴国辉觉得很奇怪,既然未婚先孕,应该不是别人介绍的相亲对象,道理上讲可能是纪书君先跟区捷情投意合,纪乐出生需要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
可既然是纪明打定主意招上门女婿,还放话说是纪明看区捷这小伙子不错,才决定让纪书君跟区捷见面、结婚,这样又怎么会是自由恋爱呢?实在太过矛盾。
区捷父母早年双亡,靠着乡亲可怜给养大了,又靠村里资助念了书,毕业后到纪明水产工作,纪明怎么会看上他?精明的商人会选一个有了能力要反哺全村的穷小子当上门女婿吗?这些疑问朴国辉一直没想通,不过也轮不着她去想。
朴国辉最后悔的是没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前表白,占着茅坑甭管拉不拉屎,纪野都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可就是因为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她现在还不如个外人,至少纪野不会躲着外人,想着,她下意识把手覆在项间的四叶草上,那白金吊坠还没有食指的指头大,在她心里却是千金都换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