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冰中空荡荡的,像是一泓清澈的深潭,而正对着他视线的位置,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透过满是裂痕的冰层,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大睁着,被切割成了数不清的重复映像,缭乱重叠,直直与他对视,让他分不清这双眼睛,究竟是深邃幽暗,还是空洞无神。
仿佛有着摄人心魂的力量,一瞬间就让他的心紧紧揪起。
然而等他终于从这双眼睛中拔出自我之时,透过无数裂痕的折射,他猛然发现中央的,并非是个人,而是一颗头颅。
只有一颗头颅,没有躯体。
眉目昳丽夺目,被裂痕分割成无数份的脸庞上,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发披散蜿蜒,如同深水中的水草一般,细密茂盛又漆黑。像极了一个危险至极的、鲜活的、潜藏在水中的精怪,随时都会将岸上的人拖下水中,撕扯粉碎,在吞噬过魂魄与血肉之后绽放出罂粟般的笑意。
这张脸……
李栓儿太熟悉不过了。
尽管接触不多,尽管他们谈话最多不过一顿早饭的时间,但他总是在思索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当然清楚地记得她的面容。
所以,这是良玹的头颅。
她……
死了?
那样温和随性的一个人,言笑时眼睛弯起得格外好看的人,就这样死了?
怎么会?
杨阔身边的那些人,不都是很厉害的吗?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了?
这一刻,李栓儿被心头的震惊冲击得呆滞,连冻得麻木生疼的双膝都顾不上了。
突然,一股巨力扫来,他连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就被甩飞了出去。
瞬息间,无尽的阴冷笼罩了他,在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前,恐惧已经先一步占据头脑。
像是一把刀直插进肺腑,李栓儿撞在残破的墙壁上,狠狠摔落在地,张口吐出的血,似乎都混上了内脏的碎块,痛得他蜷缩在地。
“谁允许你待在上面的?”一道森寒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府最深处传来的。
李栓儿想要看向声音的源头,但胸腹间的剧痛让他难以动弹,就连呼吸都只能短促抽气。
危险、恐惧、死亡,这是他现在可以清晰感受到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下一瞬间,就会死。
他突然后悔来到这个不知为何处的鬼地方了……
但是,杀意却忽然减弱了不少。
那声音稍微冷静了一些,带着浓浓的轻蔑和鄙夷,“算了,你还不能死。”
得了赦令,李栓儿心头一松。
从这句话中,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有什么用处的,那至少意味着他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他挣扎地抬起头,终于借着坚冰幽暗的光,看清楚声音的来源。
似是被阴霾完全笼罩的地方,有着挥之不去的黑暗。
一个男人隐在那黑暗里,分明是温朗的、风流雅士般的长相,分明是坐在断壁残垣的废墟巨石上,他却如同登临高位一般,桀骜不驯,目空一切,带着森森冷意,让人一眼见之即毛骨悚然。
那种压抑感与危险性,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李栓儿深感心悸,不自觉地颤抖着,因为疼痛,也因为畏惧。
他爬不起来,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卑微讨好,“小人无意冒犯,请大人恕罪。”
“无意冒犯……”对方缓缓重复着他的话语,冷笑道:“你刚才看向她的眼神,可不像无意冒犯。”
李栓儿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满嘴血腥气,“您误会了,只是小人先前见过这位姑娘,一时有些意外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说谎似乎不是明智的选择,那倒不如干脆实话实说。
对方没有再说话,好像勉强接受了一个说辞。
李栓儿也不敢再开口,躺在墙角下,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不知道自己伤到了哪里,但他能感觉出来,这伤还不至于让他死。
可是,眼前这个人就不一样了。
一旦自己的用处没有了,这个人绝对不会留他的性命。
他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李栓儿尽量稳定自己的心跳,将头深深低着,生怕被发现什么异样。
事实上,危险的源头其实并不关心他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想些什么。
风临宸一向如此傲慢,从不屑在蝼蚁身上多浪费半分目光。即便这个蝼蚁刚刚将这个困扰了他上千年的封印解开。
现在,他自由了。
风临宸缓缓站起身,感受到束缚悉数消失,千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心绪激动到颤栗,但与此同时,又带着一些奇怪的、微妙的失落。
她给予的枷锁解除了,他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连接,与她的连接。
像是相连的血脉被斩断,令他变得孤苦无依,尽管他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