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戚光盈离开兕方城,已经有三年未祭拜过父母亡魂。
队伍从清晨起便奏响哀乐,声音如泣,响彻周遭,俨然不像祭拜,倒是跟葬礼差不多。
金沁棠亲自替戚光盈戴上祭拜时才用得到的银龙冠。
穿戴完毕后,金沁棠看了又看,笑道:“果真是长大了,上次见你,还只有我这么高,现在穿你哥哥的衣服都嫌小。明天我就让人再为你重新量制礼服,等你封王的重大日子,可不能再拿束月的旧衣裳将就了。”
戚光盈和皇嫂关系不错,微微一笑,算回应她的调侃,继而又问:“摄政王走了么。”
金沁棠微惊,雏焘这次前来兕方城本是隐秘,除她和戚束月之外并无人知晓。
但转念戚光盈与雏焘的关系,她心下已明,便低声道:“兕方城被你皇兄封锁,摄政王这几日一直在万福永寿宫帮着圣太后协理政务。”
“果然。”戚光盈想起这几天一直悬在兕方城上的封印,又随口道:“封锁兕方城是摄政王的主意吧。”
“此事与我们都无关,你就不要多问了。”
戚光盈不动声色,轻嗯一声,随即抬起下巴,方便金沁棠帮他把银龙冠系紧。
等戚光盈吃下鲛人肉的那夜醒来,雏焘已不见踪影。
戚光盈浑浑噩噩从床上起身,浑身是近乎被撕裂的痛楚,可他神智异常清醒,洗脸时无意瞥向铜镜,镜中他脸颊血迹已干,还黏糊糊残留在脸上,让他更明确昨夜并非梦境。
但挂回他脖子上的那枚鲛珠已不再发光。
戚光盈尝试着翻身干呕,却又吐不出任何东西。
他颤颤抬头,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好在并没有太多改变,让他心中稍稍安定:那块肉应是不会起作用的。
人皇戚家身上有一种名为“王气”的真气护体,会洗尽其余种族的痕迹。这就是为什么戚家历代与天海两界通婚,后代却始终表现出纯正人族特征的原因。
可他反感雏焘拿捏他人为乐的恶劣。
对雏焘割肉喂他的行为,戚光盈十分矛盾,陷入两难——不知该以恩情相看,还是恼火老师这不负责的异想天开。
一旦雏焘表现出摄政王的强权,而非老师的温柔。那连“雏焘”这两字,都在戚光盈心中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雏焘用种种行为警示他:我不是你的老师,我是你们整个人族都需仰视的君主。
七岁初遇老师的那一日,尽管过去十三年之久,戚光盈仍记忆犹新。
圣子祸难平定后的第十二年,南摄政王重临兕方城的那日,百官恭贺,万国来朝的景象相当热闹。此后十五年,戚光盈再也没见过那么多人齐聚在一座城市里,众星拱月只为一人。
但真让戚光盈永生难忘的不是热闹,是雏焘支颐坐在高台,漫不经心地俯视脚下芸芸众生的样子。
那份浑然天成的尊贵,恐怕也不只有戚光盈无法忘怀。
当时戚束月和他手牵手,掌心不断冒出密汗。
戚光盈看向兄长,发现哥哥脸色煞白,睫毛颤栗,从小到大修养出来的高贵仪态,此刻一败涂地。
七岁的戚光盈茫然不解哥哥为何震怒,于是顺着戚束月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们一向高傲的母亲正以人族皇后之尊恭敬跪拜,极尽奉承。父皇虽不用行跪拜之礼,却也老老实实陪侍左右,不敢正座。
高座上的银发鲛人察觉到来自两个小孩子的目光,眼神漫不经心地投射过来。
就当目空一切的表情即将落在他们身上的前一刻,戚束月突然用力抱住弟弟,用瘦弱的怀抱将戚光盈护在身前,并把弟弟的脑袋摁在自己怀里,保护他不被轻贱目光所伤害。
戚束月竭力低吼出只有他俩兄弟能听到的话:“我不会活成那样的。”
七岁的戚光盈还很困惑,可哥哥把他搂的很紧。
戚束月说完后,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我们不会活成那样的。”
人族内战“圣子祸难”的惨烈,完全耗尽人族与天海抗衡的本钱。人皇戚家从此彻底沦为摄政王雏焘殿下养的奴隶,连最后的遮羞布也没有了。
要论雏焘这千年来无数条小狗里最得心意的一只,戚光盈倒有些可悲的自信:这点算我先对不起戚束月,因为雏焘最喜欢的小狗定是我了。
每当他把从雏焘那里学来的剑法谋略,拿去对付雏焘本人的时候,雏焘就会露出一种欣赏又新奇的笑容,看戚光盈像在看一只能通篇背诵千字文的鹦鹉。
戚光盈在恭敬礼节之下,向来怒不敢言。
这种畸形的师徒关系持续将近十年。
真是这样么……
从金御台去往母亲墓前的路很漫长,戚光盈全程都在发呆,路途经过母亲生前信奉的“镜光圣人庙”。
那座天界剑宗的圣人雕塑栩栩如生,仿佛镜光圣人本人真的伫立于此,红发男子手里握着一把足有少女高的巨剑,发如枫叶染火,眼下泪痣似笑非笑,似泣非泣。
幼年时期,戚光盈常被母亲拉着一起来拜神,听寺庙主持讲述镜光圣人是如何以天界丹士的高洁之身,甘愿投入人族的轮回,经历百世苦难,只为感同身受人族的痛与泪。
正是这份坚不可摧的慈悲心肠,才使这位红发丹士成为天底下唯二拥有“圣人”之称的大贤。
母亲听后心里升起一股钦佩之意,敬香敬得更加频繁,戚光盈却一言不发,极为反感:天海两族所谓的同苦同难,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在这件事上,戚光盈压抑内心的想法:他曾经英气勃勃的母亲,现在就是个酗酒如命的可怜女人。他不会把母亲仅剩的快乐也变成争吵,反正上香敬神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了。
只要母亲喜欢,那戚光盈再讨厌也必须跟着一起喜欢。母亲喜欢他扮成女孩子婉转歌舞,那戚光盈无论多厌恶这种将他灵魂阉割的行为,仍会照做。
但时不时酗酒失常的母亲、从小就不亲近的父亲、以及渐行渐远的哥哥,他的每一位家人都在把他往雏焘身边推。
雏焘在戚家的辈分极高,有时也会心血来潮替戚家履行教导后代的职责。
反正他收养人族孤儿的喜好人尽皆知,许是把这些人族小皇子小皇女也当宠物豢养。
一方想满足调/教人的乐趣,另一方渴求摄政王威慑天下的能耐。两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算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但凡事终有厌倦时,直至这一代雏焘开始意兴阑珊,再不管理戚家的任何事务。但他没想到戚寐居然会亲自出面,希望他收下戚光盈这个小皇子为徒,并把戚光盈抚养成才,以后为人族尽心尽力。
戚寐态度恳切至极,雏焘推脱不过,才勉为其难收下的。
从七岁直至十六岁,总共九年,每个月初一到初五是他们师徒二人的剑术课修行时间。
雏焘很忙,一回人界各种大事小事弄得他应接不暇。可答应别人的事,他也做到了言出必行,说好了一月五天的剑术课,就定会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赴约。
卯时晨曦乍现,等摄政王忙完政务现身校场,戚光盈早就收拾干净,穿好剑术服在校场等他赴约。
少年一身爽朗白衣,向着雏焘抱剑行礼:“老师。”
在童年期间,雏焘是他独一无二的依靠,戚光盈也从不否认这点。
雏焘太高不可攀,倒给予戚光盈一种无法取代的安定感。
在活了上千年的摄政王眼里,他那点童年阴暗的心态,实属鸡毛蒜皮的破事。
每逢剑术课中途休息,便是师徒间的闲聊。
任何埋藏心底的情绪,戚光盈只能向雏焘倾诉,并寻求开解。
况且雏焘给出的建议往往也无可挑剔,照着老师的话去做,最后也一定能得偿所愿,这点就足够让戚光盈佩服。
雏焘会时不时给出一点建议。说话的语气温柔成熟,每句话的开头一定是“那我再想想”,“我有个提议”,生怕有半分强硬令戚光盈感到不适。
逐渐的从剑术、到爱好、再到家庭,他们变得无所不谈。
雏焘也不再避讳,甚至偶尔会讲起他那外人不敢置喙的家世。
戚光盈十三岁的某节剑术课午间,他俩一同坐在校场遮阳的大槐树上纳凉。
“北摄政王?噢,我差点都忘了,你指的我弟弟啊。”
当戚光盈好奇地问起北摄政王追云熹,雏焘顺手捏了捏戚光盈的脸,为避免划伤小徒弟的脸,他还把鲛人用以捕食和进攻的利甲都剪短了。
雏焘说道:“我有五十多个哥哥姐姐,就那一个弟弟,本该很宝贝才是,我最喜欢小孩子了,可惜母亲间的恩怨也让我俩没有手足缘分。我很少见到他,上次见面还是七百年前的事,隐约记得是在兕方城里,戚家内阁说要为我俩作一副摄政王肖像,供后人观瞻。就是你在太庙见到的那两张。我那副马马虎虎,但他那副北摄政王肖像就不怎么样了,比本人差远了。”
戚光盈说出最想问的:“那剑法呢。”
“原来你要问这个。”雏焘恍然大悟,笑道,“追云熹的魔剑剑法跟我的正统剑法是反着来的,讲究率性而为,不被章法技巧限制,全凭他心意挥动——正所谓最高的技巧就是抛却雕琢,返璞归真。父亲喜欢他远远大于我,自然更欣赏他剑法天赋。武尊极玄认为我满脑子都是心机城府,这点跟我母亲一模一样,还骂她把我教坏了……呵,真有意思。论剑法,可能我真比不过弟弟,也不敢比。父亲都这么评价我们了,我干嘛去自找难堪呢。”
哪怕雏焘话语带笑,戚光盈也听得出他话中伤感。尽管很淡很浅,却仍能捕捉得到。
戚光盈静静聆听,眼神眺望远方的杨柳河堤,柔声劝慰:“我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嗯?”
“等我到一百岁,差不多也勉强把老师的剑法彻底学熟了。到时我要去雷鸣海,让北摄政王见识一下我的厉害。”戚光盈早过了童言无忌的年龄,此番话完全是为雏焘开心,“若我能侥幸在他手里多过几招,说明还是老师的剑法更胜一筹。不幸输了也无妨,浑身快入土的老骨头输给雷鸣太子,也不算给老师丢脸的。”
“你好聪明。”雏焘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开怀大乐,“那我就当真了,等你百岁的时候我亲自来接你去雷鸣海,你可不能临阵脱逃。”
戚光盈的眼神中平和又安定,只道:“反正我一百岁才出师,有的是时间。”
“嗯……那还有八十七年,够了。足够我把每一招剑法都倾囊相授。你也要保证会牢牢谨记,每一招每一式,都得刻进骨子里。哪怕忘记你的名字,都不许忘了我的剑法。”
雏焘总是一派温声细语的作风,但没几个人真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不过戚光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