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永寿宫外折射进来艳阳暖光,兕方城此刻正值正午。
雏焘缓缓起身,这四日他虽闭关修行,但听得见万福永寿宫的各种争执。
万福永寿宫的太后们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圣太后为首的鲛族;另一派则是以惠武太后为首的丹士。
两派恩怨这千年来不计其数,自从得知追云熹大闹皇宫,随后雏焘剑毁太液,而今整个兕方城封锁又因鲛族内斗,惠武太后已是无法容忍。
她与圣太后在万福永寿宫中对峙,并严禁圣太后把海族内斗扯进人族首都里。
这也忒不像话!就算天帝如今不知所踪,可天界四宗的领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任凭海族在人界闹翻了天。
圣太后见她咄咄逼人,心中大怒,但一来理亏,二来雏焘正在闭关,一时竟也无可奈何。
她本想派倏忽司的三神捕把兕方城翻查一遍,如今也只好跟惠武太后各退一步:此事不牵扯到人族势力,但戚束月须得封锁兕方城十日。十天后无论寻不寻得到追云熹,她都会作罢。
事后圣太后在殿外跟雏焘大骂松翠动这贱人真是多管闲事,带着天界那帮贱人这几百年来就没有一次不跟自己对着干。
雏焘只闭目,淡淡一句道:“十日就够了,倏忽司是戚束月直隶下属,真让戚束月掺和进来,岂不是逼他打祖宗的脸么,好歹追云熹也是先代人皇亲封的人族摄政王,若强迫戚束月什么脏活都做,他会心生怨恨的。至于松翠动……还是尊称她一句惠武太后吧。惠武太后于公于私,心都不会向着你我。此事娘你就无须操心了,回去歇息吧。”
等四日后闭关结束,雏焘猛地睁眼,眉头一皱,手背用力在嘴角上狠狠一抹。从他唇中涌出的鲜血已污染成黑色,像一团浓稠墨汁。
他在万福永寿宫待了整整四天,才把在气蒸山那两月受的伤完全吸收进体内化为力量。
气蒸山被海族称为圣地,贵为武尊极玄的道场只是原因之一。
那座被万层蒸汽缭绕的海底活火山下,镇压着海界自古以来最为凶险的虚诞异兽。不仅有数以百记的太古级别大妖,就连四大虚诞之王中的三位也被武尊镇压封印于此。
伏龙离蛇是唯一逃离气蒸山的虚诞之王,海界近千年都未能寻到其踪迹,直到七百年前沦为追云熹的腹中餐。
雏焘在阳度城未能拿下追云熹,就是忌惮以伏龙离蛇的威力,再加上追云熹体内的真气,起码能带着方圆千里左右的海域、岛屿、土地一起陪葬。
海族在雷鸣神文的内斗中早就元气大伤,一旦闹得人海两族大乱,若天界那群丹士们趁虚而入,海族恐怕真会被制衡住,千年以内都难以翻身。
权衡利弊之下,雏焘不得不放了重伤的追云熹一马。
事后雏焘前往气蒸山,亲自向父亲武尊极玄请罪。
汹汹沸腾喷气,气蒸山的高温连钢铁都能融化。极玄高坐其中,毫发无伤,神色即无悲喜,只像一尊黑曜石像:“你去自行受罚,感受一下你弟弟这百年来遭遇的苦。为让你当上海皇,元焘是连最起码的悲悯心也在母腹中就帮你提前剔除了么?”
雏焘在气蒸山待了整整两月,也杀了整整两月,没有一刻合眼。
几十头大妖级别的虚诞异兽化作面目狰狞的飞蛇,身体见首不见尾,绕成一股巨大的网,想把他狠狠绞死怀中。
雏焘手起剑落,斩开这道蛇网。
但蒸汽霎时染成黑雾,虚诞鲜血就是剧毒,向着他铺面洒来,他只能以肉身顶上。
雏焘知道三大虚诞之王此时都蛰伏暗处蕴藏实力,随时等着给他致命一击:流着死敌武尊之血的神文海小太子,对虚诞之王们来讲无疑是地狱般气蒸山里可遇不可求的美味。
与它们缠斗月余,雏焘终于摸清它们每一只的攻击方式和行动频率。
一朝隐忍,排除万难。他杀出一条血路来,看破虚诞大妖的重重掩护,于百妖阵中一剑刺瞎虚诞之王“风蛟滕鲸”的一只眼睛。
虚诞之王嘶嘶尖叫,和雏焘剑上铃铛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雏焘纵身一跃,站在某具被蒸汽顶得悬于高空中的尸骸上,手指剜成鹰爪状,将风蛟滕鲸三颗头中的一颗直接连脖带首,扯到面前。
怀拥丑恶的怪物,他却在最不该分心的时候分了神——
雏焘突然想到:如果追云熹能做到,我又为何不行?
他向着风蛟滕鲸露出一个美艳又残忍的笑,与这只虚诞之王尽情拥吻在一起,看似吻得缠绵且陶醉,实则正用牙齿狠狠地撕咬着这只虚诞之王的身躯,以发泄心中不忿。
虚诞之王顿时溃散成一团浑浊,身上每一道雾气便是一根暴躁动怒的神经,它痛到所有神经颤鸣起来,癫狂发出“哇呀呀呀”荒诞无比的鬼叫。
它在雏焘怀中奋力挣扎,却还是被雏焘用牙齿一扯,脖颈处的骨骼咔嚓一声断开,随即皮肉撕裂,被人用牙齿斩首。
毒血从断口处奔涌四溢,连它的臣民们都惊惧这剧毒,落荒而逃。
风蛟滕鲸仅剩的两颗脑壳瞪大眼珠,暴凸乱颤向着子民们惊声怒吼,最后朝天悲鸣,声音贯彻气蒸山,惊醒了另外两只恐怖的怪物。
一条鳞片就有虎狮般庞大的巨尾从天而降,重重拍打在雏焘站立之处。
暴涌的层层蒸汽裹杂着碎石,如万道蛰伏瞬发的致命暗器,让人避无可避。
雏焘放开风蛟滕鲸,暂躲眼前风险,但虎口被风蛟滕鲸报复性狠咬一口,刚摄取的能力迅速从伤痕里溜走,重新化作黑雾融回虚诞异兽的体内。
在他脚下,那堆长有无数牙齿口器的怪物仍在扭曲蠕动,令人作呕的残肢内脏在蒸汽高温下发出高度腐败的难闻恶臭。
气蒸山最深处,看不清全貌的虚诞之王正把子民们大卸八块,惩罚它们方才在雏焘剑下的怯懦,况且在无尽血海中癫狂沦陷之时,同类也是它们唯一能品尝到的美食了。
雏焘冷冷盯着气蒸山内的腥风血雨,心道:这里对我没有一丝一毫价值,我还不够强。还没有追云熹吞噬虚诞之王的能耐,更无这种以身饲虎的决心。
在万福永寿宫里闭关整整四日,雏焘才把气蒸山里吸收来的虚诞气息与自身融于一体。
他猛有大梦初醒的错感,捂住肩膀上的伤口:那处被他割肉喂人的地方现已光滑如新,长出的新肉和先前并无二致。
万福永寿宫里的香炉烟雾袅袅,呈一条白线升腾空中,又卷为祥云波纹状,渐渐散于整座宫殿之内。
雏焘被浓重的鸢尾花气味熏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手指一弹将香炉熄灭。
之后他听到万福永寿宫中传来一阵叮咚作响的声音。
雏焘缓缓睁眼,看向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见过摄政王。”那人面如伎乐天,身披一件犬神教的狗头长袍。
这件袍子价值连城,绝不是普通教徒们从活狗身上扒下来的血淋淋狗皮。而是用金线构成头骨,金箔帖出皮毛的纯金织物,还配以翡翠、祖母绿,以及绿孔雀的翎羽。
这人容颜清爽犹如夏季繁叶藤蔓。奈何装扮上并无半分出家人的寡净,倒是珠光宝气,极尽天下之艳色富贵,光彩夺目让人闻所未闻。
他手上正拖着一个银盘,盘中之物则被锦布盖住。
“苏绝问。”雏焘轻轻一笑,随即懒洋洋躺在榻上,道,“几年不见,你竟出落得更标致了。长时阁三剑重逢,光盈见了你们不知该有多欢喜。”
“谢过摄政王夸赞。”苏绝问腰间的翠绿剑鞘寒气粼粼,连耀眼金饰也得退避三分,一看便是名剑。
苏绝问顿了一顿,又道,“我来向您汇报情况:拂雀已查到雷鸣女帝的踪影,此刻布下阵法,今晚便可收网一试,就是他不太方便来见摄政王。您与圣太后无法出面,光盈殿下又在此局之外,若只凭我与拂雀,阵法还是残缺了两处,无法与他俩相抗,两成胜算都是高估。我怕……”
“别妄自菲薄,你是人族顶峰的剑术,戚乐扇昔年号称上舞剑主,可真拿出十分本事来,她在你和拂雀手下过不了二十回合。在崔曜和她儿子戚光盈手里,五个回合也够呛。”雏焘看了看他手中的银盘,想到什么,道,“你这是把崔曜也带来了?”
“崔曜死前给我写过一封遗书,说他死后,唯一能救他的只有摄政王殿下。”苏绝问咬了咬唇,点头道:“崔曜有错,可他也能做您麾下万里挑一的棋子,弃掉实在可惜……对吗。”
“酒后试图亵污当朝太子——噢,是如今的人皇陛下了。没让崔曜血溅当场,那是束月看在光盈的面上饶他一命,事后还不知悔改,引诱金沁棠的哥哥金温衡,玩弄过后又胆大包天杀了人家六十八口人,把金温衡斩首辱尸就为恶心戚束月夫妇。他死得可着实不冤。”雏焘无奈叹道,“若非崔曜,我还真不知天生劣种这词所言不虚。”
“可他……”
“他是天赋异禀的疯子。”雏焘突然伸手,一把揭开银盘中盖着的锦布。
锦布之下雪光一闪,竟是颗面容鲜艳的头颅。
一颗死人的脑袋仍能窥见其生前无限的明艳光彩。这颗头颅的眼帘微垂,卧蚕桃花,表情犹如浅笑,两枚梨涡正点在脸颊两侧。
但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这颗头颅眉心正中镶嵌的一枚火彩宝石。
宝石从不同的角度看,便有不同色彩的光晕呈现。时而金红交融,绚若朝霞;时而紫蓝辉映,清如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