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小屋里烛火微燃,于春风中静静摇曳。
畅园满目青翠,连夜色也比寻常地方更浓更深,让人沉在一寂浓浓墨绿之中,心旷神怡,沉沉睡去,什么事都不改打扰到这份安眠。
早上那一连串折腾下来,戚光盈算是彻底精疲力尽,直到与追云熹约好入夜一起去寻找雷鸣女帝的踪迹,这事才算尘埃落定。
戚光盈也不设防备,回到竹屋后倒头就睡,养足精神。
醒来起码已是戌时。
竹影落于脸上,他眼帘微微颤动。良久,才睁开一缕小小缝隙。
引入眼帘的是追云熹坐在竹屋案几前,正对着灯盏缝东西。
灯火镀在追云熹长有鳞片的脸颊上,远远望去如一座神祇雕塑,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
戚光盈本疑惑他在缝什么。
待看仔细了,方知追云熹正把一枚从奉明琉璃寺里求来的福符,缝在戚光盈脱下来的深黑比甲里侧。
不过追云熹刺绣和用剑两种技法,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剑法有多出神入化,针法就有多乱七八糟。
见他缝的认真,戚光盈不愿去打扰。
他对二人之间的前情其实一概不知,之所以愿意帮追云熹逃出兕方城,主要还是心中有愧,并非心念旧情。
——以及戚家从骨子里就种下的对神文海的反抗。
自雏焘出生后,戚家从至高无上的人族之皇,渐渐转为跟神文海的两位君主势均力敌的状态,直至最后大权旁落。雏焘也毫不避嫌地把人界当做玩具,重重政策皆乃他的心血来潮,态度无谓,稀松平常。
戚光盈都快记不起来他当初对雏焘的痴迷了。
年少教养之恩不敢忘,但戚光盈在逐渐长大,发现自己对雏焘感情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太纯粹。
曾经戚光盈以为他爱的是老师,恨的是摄政王。
后来才醒悟他爱的正是贵为摄政王的老师,恨的却是身为老师的摄政王。一边祈求前者会因对他的感情而顾忌,一边又痛恨后者确实把他当玩具摆弄。
雏焘拒绝他鼓起勇气的表白,也早在戚光盈预料当中,他甚至反思:我不是在向敬重的老师示爱,我是对着痛恨的摄政王示弱。通过摇尾乞怜来乞求他对我家族、以及我本人的垂爱。
他是个爱恨稀里糊涂的矛盾之人。
有时望着镜子里那副美艳绝伦的脸,配上男性的脖子和体型,戚光盈扯了扯嘴角,良久露出个有些古怪的笑容,想到:我真是个心、貌、身、口都不如一的畸形。
假装沉默寡言,实际骨里早被雏焘同化。工于心计方面,他很早就不比他的老师差太多了。
当他失忆后醒来后的前几日看着破败离散的家,戚光盈还自嘲过一回,心想:父母逝世,兄长隔阂,都是我前半生刻薄孤僻的报应。
可见如今追云熹手脚粗笨,但又聚精会神地替他缝福符,戚光盈呆呆愣住,都不知该作何感想。
心中百感交集,只道:我竟有点羡慕起没失忆前的自己了,这是怎么了。
察觉气息有变,追云熹抬头,表面仍旧冷漠,话语却柔了许多,只问:“你醒了?”
戚光盈撑起身体,道:“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追云熹将缝好福符的衣裳递给戚光盈,道:“戌时,你睡了四个时辰。我见你梦里眼帘微动,你在想什么?”
戚光盈接过他递来的这件比甲,望着上面缝好的福符看了好长时间。
直至追云熹轻咳两声,戚光盈手指一顿,方将这件比甲穿好,束上系带和腕甲,道:“我在想雏焘封住兕方城已经有四天了,这四天里,你都没见有人追捕或暗查么。”
追云熹摇摇头,道:“四日前的那个晚上,他曾现身一次,随后便没了风声。不过我知他一定在找,所以一直很小心。”
“你也是人族摄政王,万福永寿宫中的那些天族太后们虽避世清修,但不会放任雏焘做的太过火。”戚光盈顿了顿,接着道,“你劈得那一剑已经惊天动地,四日前太液又被毁。如果天界也下场,那不是圣太后和雏焘想见到的局面。但……这很危险,没有风声其实就是处处皆为风声,不可大意。”
“对不起。”追云熹轻声道。
“啊?”戚光盈怔了半晌,才知他是在为当日重创自己表达歉意。
素雪般的表情渐渐消融,戚光盈笑道,“小事,我都不记得了。等我为你找一件黑色衣裳,你换完我们就走,别让你母亲等急了。”
追云熹也学他的表情,当真有几分笑意:“好。”
说罢,戚光盈为追云熹翻出一件色调为黑,方便夜行的衣裳。
等追云熹穿好,戚光盈便拉着他的手一起离开畅园,向雷鸣女帝的栖身之处前进。
畅园位处西坊的一座皇家僻静园林区,距离城中尚有段距离。
今夜色已浓,百家寂静,戚光盈并非拖沓脾性,有话便在路上说起:“你们藏身之处当真安全?”
追云熹的无尘面已恢复大半,鲛人特征也隐去了大半,他望了戚光盈一眼,想了又想,道:“鲛人虽以体能优胜,但论起布阵行法半点天赋都没有。好在女帝在湮门寺修行了快九百年,练得虽说苦些,但近千年时间不短够她融会贯通了。她又跟惠武太后学过几招天界剑宗的剑护阵,应是无碍的。”
戚光盈道:“剑宗的护阵我知道,但剑护阵恢弘雄伟,需要很大的场地施展,兕方城内寸土寸金,应当没那么合适的地方才是。”
说到半路,戚光盈猛地一怔,道:“湮门寺也是一种阵法,对么?”
追云熹点点头,道:“你猜的没错。我找不到女帝,只能想方设法让她出来见我。嗯……湮门寺很特殊,女帝以自身修行作为湮门寺之锁,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奉明琉璃寺就是湮门寺,不过两处入口大为不同,你跟我来。”
他倒是不再避讳什么,戚光盈心头一暖。
可转念又想追云熹可能真是先前强大到离谱,才会让他肆无忌惮地跟外界脱节,九百岁还一副涉世不深的模样。
戚光盈再怎么念旧情,其实八分信任中也会掺上两分的疑心来警惕万一。不会把什么事都跟上一刻还有龃龉的人全盘托出。
戚光盈一停,站于某家客栈的屋顶上,歪了歪头,漆黑色眼睛望向追云熹。
追云熹一顿,回首望他,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