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木哲躺着的位置看出去,是长长的街,鳞次栉比的黑瓦屋,沿街叫卖的小商贩,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人山人海。
像一个加速缩小的世界,壅塞堵挤,沸反盈天。
身下的石头冰凉刺骨,木哲突然想起一句老话,叫什么“捂不热的石头”。
他觉得很有道理,他在这躺了多久,屁股下的石头就那样锋利不退让的冷了多久。
啊,这样固执心硬叫人无可奈何,无话可说。
猝不及防的阴影凌空盖来,木哲怔然的一抬眼,就见鼻梁上架了黑框眼镜的斯文败类,安衡镇有名的小才子,人称“玉面小书生”的余理也歪坐下来。
余理是木哲的同学,其父余敬天在斡创市公安局工作,两年前刚就任局长,管辖范围就包括安衡镇,由于工作原因回家的次数相对较少,一般情况都留在市里。
余理近视,父母遗传,起先这让他有点难以接受,不过日子久了慢慢的也不那么在意。加之自个又喜欢看书,学习成绩也一直出类拔萃,是在安衡镇鹤立鸡群的,说他是望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也无人反驳。
随着日子堆累,久而久之就有了“玉面小书生”这样一个文绉绉的绰号,余理是欲哭无泪的。
余理白琉璃似的脸上架了黑框眼镜,对比很是突兀强烈,像一块无暇的白玉被人添了一笔浓墨,略显违和。
他有些自言自语,语气抱怨,“我老和我那爹说这眼镜不适合我,太老气横秋了!又那么硬的架在那,你不知道我一天下来鼻梁有多疼,真怕以后鼻子给老子轧塌了。”
余理一般不敢当着人面“老子老子”地说,更不敢在他局长父亲眼前放肆无礼。只有在木哲面前他才有胆子不乔装自己,肆意妄为。
余理上下打量木哲,小声说,“哲哥,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你已经在这蹲守三天了,寒叔叔他……”
“我就想见见他。”
“不是我说,我爸他老人家已经告诉过我,好像寒叔叔没在这儿,被带走了,离开安衡镇了。”
岿然不动的木哲眼眸突然一颤,猛的拽住余理纤细的脖颈,几乎是咆哮。
“你说什么?”
“寒叔叔,没在安衡镇……”余理缩紧脖子,他第一次见木哲如此怒不可遏,像只愤懑满腔无从发泄的野兽,浑身戾气。
“真的?”
这一句话,木哲说得很轻很低。好像是在问余理,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余理有些害怕,忙不迭点头。
木哲冷笑一声,表面上平平静静,心里却有无数利爪抓挠撕扯,抽痛难忍。这么多天,日夜痛苦,满心希冀瞬间轰塌,他就像个笑话。
猛的松开手,颓然站起身。
木哲的身影挡住了余理眼前的所有光亮。余理见他要走,忍不住道,“哲哥,你已经一星期没去学校了。”
“留级吧。”
“什么?”
“我留级。”木哲道。
远远的,人群中浮现两道人影,两个成年人,一男一女。
木哲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缄默无言地停在两人面前。
木诞见到木哲,意料之中似的抒了口气,快速拉过他的手,担心之余,又像是祈求一样地说,“哲爸,你已经连续三天来派出所,你得去上学啊。”
“你为什么骗我?”木哲冷意。
木寒是木诞辈分上的爷爷,因此木诞理所应当要叫木哲爸爸。
木家人对于辈分看的很重,即使木哲才寥寥七岁年纪,木诞还是得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叫他一声“哲爸”。
几天前木诞在雨里找到木哲,对他解释木寒的下落,以让他放心为由,说木寒在派出所,平安。
木哲瞪着木诞,“我爸他现在到底在哪?”
木诞搂过木哲,蹲身道,“哲爸,我知道随便一个理由瞒不过你,我就实打实告诉你,寒爷他,他其实不是因为卖高利贷进去,是替人走私烟草。这里头水太深,不知怎么他就……”
“你的意思……”木哲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可能被判无期或,或死刑。”
木诞紧紧搂着木哲,“哲爸,你还太小,连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本平静的生活一夕之间竟如此天翻地覆,现在寒爷不在安衡镇,被押到斡创市里了。”
木哲奄奄不语,脑海空白异常,只记得父亲最后站在窗前的身影,暗黑的身体,看不清最后拿来追忆的面孔。
心里“嘭”的一声响,他有预感,那一天,是他同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这么多年来唯一依靠的光就这样熄灭了,现在只剩漆黑。
木哲被木诞夫妻二人领回家,木诞成为木哲的监护人。木哲浑浑噩噩的在木诞家睡觉,吃饭,睡觉,吃饭,睡觉与吃饭都只是在续命,后来连觉也不睡,饭也不吃。
他到街上闲逛,幽魂一般来来去去。
晚上有时会崩溃的哭一场,小声啜泣,脸上挂满泪珠。他经常夜不归宿,偶尔跑到坟山睡一晚,被寒冷的夜风吹得高烧不退。
他也经常做梦,梦见父亲微笑着抱他,梦见父亲做的味道难以下咽的饭菜,梦见父亲老晚不睡觉在亮着灯的画室里辛苦耕耘,油画的松节油味混着浓浓的香烟雾扑鼻而来……他还梦见没能见上一面的母亲,父亲说母亲是因他难产离去,他也不知真假,从记事起他就没有母亲。
梦里的母亲在黑雾回绕的桥头,他看不到她的模样,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感觉那黑乎乎的一团就是母亲,只是感觉。
他还梦见那诡气森森的安衡镇外的高大坟山,自己漫无目的机械的用手指掘土,手指皲破,腥气鲜血刺目的流淌。
他不知疼痛,不晓倦疲地一直挖一直挖,仿佛早已停不下来。
坟山上盛开着几树妖气腾然的野桃花,野桃花树下路过的人。
那是唯一撞见他埋黑盒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