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时慕
(蔻燎)
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陈绪风路过百草公园时,苍白的脸孔犹如白石灰刷了一层,风儿一吹,裂开缝,能掉几缕碎渣滓。
他病恹恹的,像被霜打了的黄瓜秧子,很难再扬起头重新茁壮成长。
前方一抹瘦劲的背影,微微佝偻,衣摆迎风招展,好如一树冷风里不惧严寒的铁松。
拐棍支在石桌边,石桌上铺了一层厚毛毡,毛毡上躺了薄如蝉翼的一面宣纸,笔墨在白纸上洇开,像一滴血坠进了溪水,一秒就散了。
陈绪风抬了抬略微僵硬的腿,朝那人走去,“余爷爷,风大了。”
余老爷子闻言转身,白发里夹着稀少得可怜的黑发,脸上堆满皱纹。见了陈绪风,睁大老花眼,嘴角上扬,“哎,绪风!好久没有看见你啦!快来,让爷爷看看——”
看着越走越近的陈绪风,余老爷子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毛笔,扯过陈绪风上下仔细看了看,拧起眉头。语调有些生气和心疼。
对,心疼,除了余老爷子会在意陈绪风受了伤,其他人看见了又如何,皆是恍若未见,不关心的。
一想到这,陈绪风强扯出来的一点笑意又冻住了。
余老爷子生满老茧的大手十分温暖,“绪风,你这脸上的伤,是咋了啊?谁打你了?”
“余爷爷,没事。跟同学小打小闹,他们不小心弄的。”陈绪风声音轻轻的,比风声还要轻盈,“过几天就消下去了,让爷爷您担心了。”
余老爷子还是不放心,拉着陈绪风的手,忙说,“走,绪风,跟爷爷回家,爷爷给你擦药。”
“嗯。”
“你很久没练字了吧?今天爷爷教你练《曹全碑》好吗?想教你《兰亭序》,但是有点难,等你以后练的更好了爷爷就教你,好不好?”余老爷子摸了摸陈绪风的手背,发现手背上也是一片淤青,面色凝重。
“好啊,余爷爷。”
“绪风真乖啊,不像余理天天待家里也不练字,就想着出去玩……”余老爷子一边收拾石桌上的东西,一边数落着余理,不知此时此刻的余理耳朵会不会红,会不会发烧。
陈绪风笑了,帮忙收拾,“余爷爷,余理可是玉面小书生,被你教导的几乎很完美了,你还对他不满啊?这让我们怎么办?”
“他?”余老爷子嗤之以鼻,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家世好,学习好,长得好,偏偏要天天跟着那个木哲鬼混!那木哲到底在干什么!浑身戾气,唉……”他转头看陈绪风,小心叮嘱。
“你可别学余理,不要跟那些小混混搅在一起。”
“……”
不知为何,余老爷子一提到“木哲”这两个字,陈绪风有一瞬间的呼吸差点窒息,喉咙干硬,讲不出话。
离开百草公园,一老一少都穿着白白净净的上衣,走过葵花田,有傍晚的暖风糊人一脸,痒痒的,像温暖的大手在抚摸。
陈绪风喜欢跟余老爷子在一起待着,练字的时候没有歧视,没有凌-辱,没有厌恶,没有挥之不去的可怕噩梦。
这样,他才感觉自己是一个十七岁的学生,可以像田野里金灿灿的向日葵一样向阳,疯狂生长。
可是余老爷子到底是余理的爷爷,到底是斡创市局长余敬天的父亲,到底是跟他没有一点一滴的血缘关系。他不敢奢求太多,不敢奢求那些他根本无法拥有的亲情。
抱着一小刀蝉翼宣,低头,陈绪风跟在余老爷子背后,看着前方落下来的影子,影子往后飘,飘在自己脚边,离自己这么近。他快要抓住了。
进了余家大门,陈绪风熟稔地把书法工具放在院子里的红木大桌上。
余老爷子进屋去拿些药膏出来,拉过陈绪风小心翼翼地给他抹药膏,嘴里交代陈绪风要好好爱护自己,唠叨半天才放心下来。
搽完药,他从兜里掏出小袋包装的果脯,抓了几包给陈绪风,两人都拆了果脯含在嘴里,享受着绽开的甜蜜。
陈绪风拿着砚条一圈一圈磨着,笑得脸上的伤口都疼了起来。
他说,“余爷爷,绪风好久没有来你这啦,我怕我写一个字你要被丑到……”
余老爷子有人陪着练字,兴趣盎然,“绪风,这怕什么,练字嘛本来就应该天天练,一日不练就生疏啦。你看那东晋的王羲之,练字用了十八缸的水,后面写字都入木三分。所以说做什么事都应该持之以恒,不忘初心。以后你可以每天放了学来找爷爷,爷爷天天等你来。”
“好啊,余爷爷。”陈绪风感到很愉悦,“只是到时候我天天来,你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可能?”余老爷子笑呵呵的,把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绪风,来,仔细看爷爷的用笔,我们先写一个‘君’字,第一笔先这样,手腕上要……”
陈绪风认真地看着,专心致志,他有那么一刻,非常羡慕余理。
余理有父母疼,有爷爷爱,有好学习,有好家庭,他不会怕一个人睡觉,不会怕被人揍,不会怕被人在夜里当畜生一样折磨,不会怕木哲眼神里的厌恶,他不会怕很多很多。
余理不怕的都是他害怕的,余理拥有的都是他没有的。
天色愈加暗了。
光线已经不足以让人看清纸面,两人意犹未尽地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