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监瞧见须发皆白的靖远侯裴固,忙含笑迎上前来,又行礼问候裴砚,引着众人前往宫门。
侍卫如常查验,态度却颇客气。
云娆紧紧跟在裴砚身边,才往里走了几步,就见侧面有位武将带着两位部下走过来,看其穿着品级不低。经过裴家身边时,领头那人颇冷淡敷衍地朝裴固拱了拱手,看向裴砚时面色倒缓和了许多。
裴砚亦拱手道:“三叔。”
那武将瞧着四十来岁,大约是沙场立功后调入禁军掌着权柄的,气度威仪非寻常小将可比。他先扫了眼云娆,又拍了拍裴砚的肩膀,夸赞道:“年轻有为,可喜可贺。”
说罢,照旧亲自巡查去了。
云娆瞧着他容貌岁数,约莫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裴家有两位三叔,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一位是先前裴砚跟老侯爷吵架时提到过的裴元绍,是裴固膝下庶出的第三子,为娶亲的事跟家里闹翻后去了西川,颇受节度使重用。
另一位算起来是裴砚的堂叔。
老侯爷裴固兄弟三人,二老爷早年回老家乡下,跟京城已很少往来。三老爷据说是获罪后过世的,膝下两个年长的儿子死于充军途中,唯有当时年岁尚弱的裴元铮躲过一劫,后来成了禁军十六卫里颇有能耐的统领之一。
——想来那条路走得也不容易。
云娆嫁进裴家才两月,对府里的旧事知之甚少,只知道裴元铮虽常年在京城,跟裴固的关系却极差。除了逢年过节时来宗祠祭祖之外,平素几无半点往来,裴家人也从不提起他。
今日恰好撞见,各自的态度已然分明。
云娆不敢在这场合乱说话,但回想方才的情形,心里仍难免有些好奇。
也不知裴固是怎么管这侯府的,膝下的儿孙都颇为平庸,成器成才却又都跟他关系僵冷。
尤其是裴砚,跟那位堂叔似有点惺惺相惜,对自家祖父却少了几分该有的敬重。
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缘故。
云娆不自觉瞥向裴砚,见他正好觑向自己,目光深邃洞然若有所察,便冲他勾唇笑了笑。
……
朱墙逶迤,绮罗如丛,因裴固上了年纪腿脚慢,云娆夫妻俩跟在后面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才算到赐宴之处。
而后男女分席,各自入座。
如云娆所料,裴家几位女眷并未坐在一处。
崔氏是代替太夫人来赴宴的,虽说自身的诰命品级并不算太高,却也排在几位公侯和重臣夫人之末,算是宴席上首的位置。
裴雪琼是闺中待嫁的侯府千金,跟公侯府邸的贵女们同坐在一处,也算是惯常的安排。
出乎意料的是云娆的座次竟也颇为靠前。
相较之下,薛氏的位置则有点靠后。
宫女们忙碌穿梭着安顿席位,薛氏与几位相熟的女眷打过招呼后身姿端然地入座,先扫了眼矮案上备的茶点果品,而后打量各府的席位座次安排。
这一瞧,她顿时就愣住了。
只见云娆已然入座,正由宫女躬身斟茶。
那座位非但离皇后和妃嫔更近,还在她前面的两排,从她这儿只能看到含笑道谢的侧脸和高堆的发髻。
薛氏脸上的笑意霎时凝固。
还没来得及思忖缘故,旁边又有相熟的女眷来闲聊招呼,她只得堆出笑容来应对,拿着当家少夫人的款儿从容交游。直到年已花甲的皇后在众位妃嫔的簇拥下徐徐走来,才各自停了闲聊恭敬行礼,而后谢恩入座。
宴席丰盛,不远处的歌舞也颇动人。
薛氏的心思却几乎锁在云娆身上,也没空去赏玩轻歌曼舞,御制佳肴送进嘴里也不曾尝出多少滋味,只诧异于今日的座次安排。
她知道裴砚战功赫赫,颇得帝王赏识。
但宫宴自有规矩,云娆既无显赫耀眼的出身,如今也并未获封诰命,一个靠冲喜才能勉强够到侯府门楣的小官之女,怎会坐到那样显眼的位置?
仅仅因为这宴席是为犒赏武将吗?
薛氏捏紧筷箸,实在难以接受云娆毫无征兆地在宫宴上越过她这种事。
毕竟,在侯府的时候,她连话都懒得跟云娆搭,甚至觉得明氏和裴雪琼与云娆交好是自降身份。
这落差如同一根细针扎在心上。
薛氏这顿饭吃得实在没滋味,好容易等宴席毕,众女眷随皇后去看上林苑的马球赛,她也顾不上陪伴婆母,而是趁空寻到了堂姐薛贤妃。
上林苑占地广,宴散后便不太拘束。
薛贤妃在宫里待得久了,对毒日头底下的马球会无甚兴致,加之皇后这会儿被命妇们众星捧月的簇拥着,无需她去跟前伺候,便寻了个近处的阁楼歇脚,坐在窗边看景。
听见薛氏求见,忙让人叫进来。
堂姐妹俩差了十来岁,虽没一道长大的情分,却也不像其他年岁相若的姐妹那样有过纷争。且薛贤妃出阁前还时常照看年才三岁、跟粉团子般的小堂妹,感情反倒与众不同。
见礼后赐了座,最初自然是关怀身体。
聊了半天,薛氏才算把话题引到她今日心心念念的事情上——
“我方才冷眼瞧着,今日这场宴席的座次倒有意思。”
薛贤妃立时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这是皇后让人张罗的,座次也是她身边的女官安排,有心讨好皇上呢。”
“就算奉承圣意,也不必这样明显吧。”
薛氏嘀咕着,见薛贤妃笑了笑,猜得堂姐跟自己是一个心思,便不再顾忌,道:“旁的倒也罢了,这回立功武将的女眷座次未免太靠前了些。若总是这样,让那些老臣怎么想呢,难道打一次仗的功劳就能盖过人家几十年勤勤恳恳的功勋?”
“你啊!”薛贤妃听出她的不满,竟自笑了。
薛氏也知这话酸了些,便描补道:“我是有感而发。咱们家老二那媳妇怎么进来的,姐姐想必也有所耳闻。她原只是小官之女,如今仅凭一时战功就坐在诸位亲贵女眷的前面,只怕会让人嘲笑沐猴而冠。”
“这事儿你都能瞧出来,难道皇后想不到?”薛贤妃闻言一笑。
薛氏不由道:“难道另有缘故?”
薛贤妃招招手让她靠近,低声道:“这是皇上有意做给人看呢。听说外头流民作乱愈演愈烈,禁军去了都压不住。皇上如今着意嘉奖,就是想以此鼓舞将士,好让他们勇武作战。”
见薛氏似明白关窍,她又道:“若换成寻常人,此举确实过于惹眼,有失皇家身份。但你家老二是侯府次子,皇上这般抬举,倒也说得过去。我听说有人还想给她请封诰命,若真是允了,那她才叫春风得意呢。”
此言一出,薛氏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毕竟她虽有诰命,因裴见明的官职有限,诰命品级也颇低。
裴砚是从四品武官,若真个给云娆封了诰命,自然低不到哪里去。
到时候那小官之女岂不是真要越过她?
薛氏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是该恨云娆运气太好,还是该恨自家夫君实在庸碌,顶着侯府嫡长孙的身份却碌碌无为,连累她都没了荣耀。
旁边薛贤妃晓得她的心性,只握着她手宽慰道:“你也不必太懊丧,这事儿未必能成。即便成了,侯府也不会真让他夫妻俩越过你们。”
“可如今这情势……”
薛氏想起方才堂姐的言语,再想想外头盛传的流民之乱,到底有些担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老二再立功勋,怕是真就压不住了。姐姐可有法子拦住这事儿么?”
“他跟宁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除非无人可用,否则皇上不会太过器重。至于诰命这事儿,我权且试试吧。不管能不能成,她出身摆在那里,哪能跟你比呢。”
末了,薛贤妃如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