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昀中感觉脸要烧起来了,他竟然在奢求一个表字。
“那你给我起一个吧。”苏昀中用气声说道,他的气息落到兰舟发间,酥酥麻麻。
兰舟喊昀中总感觉怪怪的,得知此意,欣然同意:“我想想。”
穆春鹤傅林声陆景明三人睡了约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好不容易来陪伴苏昀中,一直睡觉等于没来。
不过等他们收拾齐整出来一看,感觉他们也没什么必要出来。
“走,阿声,我带你去附近转转。”穆春鹤回头瞥了一眼睡眼蒙眬的陆景明,“你自生自灭吧。”
今日傅林声穿的素,但颜色还是和穆春鹤的衣服颜色相近,两人都身着苍葭色,在竹林里相得益彰。
林深路静,穆春鹤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傅林声,看着看着就痴痴笑起来。
“笑什么?一脸傻样。”傅林声嘴上这么说,却忍不住也一同笑了出来。
“想到你的名字了。”
“嗯?”
“林声,莫听穿林打叶声。”
傅林声讶异:“你知道啊。”
“那是。”穆春鹤拂去她头顶的一片竹叶,被夸奖后像一只骄傲的花孔雀,身上的宝石无暇明澈,光彩夺目。
四下无人,陆景明一路问过去,找到了隐元道长的院子,思虑再三,还是踏了进去。
天空由青转黄时,飘起了细细的秋雨。不凑巧的小雨让人担心月亮能否出现,无论古今,月亮都是思念的代名词,文人墨客吟诗作对的意向。
中秋是大节日,九星观早早关闭山门,摆了香案烛火,供了月饼瓜果,所有道士都需要去敬香拜月,之后会一起用斋,斋饭做了足足三十多种菜,摆满几十桌。
苏昀中他们自然是独自呆在西跨院,虽然兰舟很想多跟隐元道长呆一会儿,但她到底没有理由,也不合适,遗憾地目送他们离去。
“十一十六烧好热水了,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换件衣服,已经不会有人来了,不用穿男装。”傅林声帮兰舟换下湿透的衣裳,关心道。
身上都是雨水池水的兰舟更担心苏昀中:“昀中他呢?会不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
“放心吧昂,有隐元道长在,不会有问题的。”
小雨淅淅沥沥,此时天将黑未黑,连雨都是昏黄的,掺杂着秋风,最容易贪凉。
换上襦裙的兰舟用一根簪子挽好头发,挑开珠帘,走到虚掩的窗边放下菡萏软帘,挡住了风,挡不住沁人的莲香;十六给要出去的苏昀中披上披风,怎么也系不好带子,被苏昀中轻拍了一下,带子扯了回来:“笨手笨脚的。”
坐在旁边隔帘听雨的兰舟起身把十六揽到后面去,手上接过披风,耐心地系好,拍掉刺绣上的绒毛后,她杏眼弯弯:“好端端的,发什么火气,左不过是他心急了,你也跟着急去了。”
这声笑勾的人心痒,苏昀中什么也没听进去,视线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唇角笑意不自知。
小厨房里傅林声亲自下厨,香味阵阵,馋得陆景明眼巴巴地盯着;穆春鹤指挥十一十六装饰供桌:“对对对,月饼放那,诶十六不准偷吃,十一你苹果放歪了!还有你们两个!傻站着乐啥呢,去把我带来的纸拿出来烧。”
“哥,我们还有烧纸的习俗吗?”
“没有,我单纯想烧纸许个愿。”
下雨的缘故,供桌只能放在屋檐下,雨珠成串滴落在躺椅边,陆景明舒服地眯眼,把脸埋进被子里。困顿袭来,偏巧雨声清脆,他盖着晒好的被子,昏昏欲睡。
余光里,大家都在忙碌,兰舟在对昀中兄耍流氓,哥哥臭不要脸忙着缠阿声姐姐,十一十六又偷吃……他缩在铺了毛毯垫着的躺椅上,闻到了哥哥残留的白檀香味,小时候在哥哥怀里的安全感包裹着他,温暖平和,世界陷入混沌。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隐元道长说,苏昀中无法根治。他惊恐极了,隐元道长安慰他,给他拿荷花酥吃。于是,他捧着荷花酥坐了一下午,一口没吃。
“景明啊,吃饭了。”
他睁开眼,世界依旧大雨滂沱。
“来来来,尝尝我炸的莲花。”傅林声大展身手做了七菜一汤,众人未吃先鼓掌喝彩,一阵欢声笑语。
兰舟夹了一筷子炸的金黄的莲花,一口咬下去酥脆香甜:“好吃!”
九曲莲唇齿留香,兰舟开心地全塞进嘴里,鼓鼓囊囊的,对制香大赛信心十足。
“尝尝桂花酒!”
傅林声细细嗅着,桂花香醉,她浅笑吟来:“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是一位古人的诗,写的也是中秋,与当下无比贴合,引得人愁思翻涌。
“景明前几日练剑,舞得像跟空气打了一架。”穆春鹤喝了两口酒,滔滔不绝,“还打输了。”
“那就是这么舞的!”
“你再给我嚼蛆子呢?我舞的怎么不是这样?明明就是你不行。”
“你行啊,你舞剑跟中邪似的。”
“陆景明!”
耳畔有碗筷的碰撞声,兄弟俩的拌嘴声,还有其他人劝架的声和苏昀中的笑声,动作大了些,玉镯碰撞木桌发出叮当声,兰舟很喜欢,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苏昀中在她身旁。
碗筷收拾好,雨已经停了,把供桌移到院子里,一行人恭恭敬敬地敬了香,穆春鹤率先许愿:“我希望能把陆家收了。”
陆景明闭上眼:“我要好多好多的点心。”
傅林声双手合十:“我要父亲平安康顺,大家幸福美满。”
苏昀中没想好要什么愿望,就听见兰舟轻声说:“我要昀中快点好起来。”
灯火葳蕤,他在明亮的眼眸中,窥见了一抹柔情。叶落烛台,那天在苏公府,姑娘也是在光影中看向他,皱着眉,无声拒绝了他。
他不知为何,心口落寞,他穷尽所有,能抓住的,竟只有梦中人。
“那我也改成昀中早日回到我们身边并肩作战吧!”穆春鹤双手交叠放在后脖颈上,假装随意地说。
“好好好,我也改!”
陆景明跳起来去够树枝,枝桠回弹时月亮好像也颤了颤。
十一十六齐声说:“我们也希望少爷快快好起来!”
寂静,无比寂静,苏昀中的嘴里发苦,他想可能是喝药的缘故,身体却一下松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暖意。
心快速跳动,他缓缓闭眼,虔诚地许愿:“我愿,山水长阔,海晏河清。”
兰舟有些失落,但大家都很理解,作为开国大将的后代,谁都想推翻旧朝,唯有从小耳濡目染英雄事迹的苏昀中无法坦然。
“我们呢?”一点没感觉到气氛凝重的陆景明喊道。
“你们啊,我当然是希望——”苏昀中哈哈大笑,“秋风潇潇雨未歇,映花珠帘枕书眠。”
众人相视一笑。
“这是我做的手串,送给你们,一人一串。”
十一十六去睡觉了,五个人在庭院里舞剑下棋,不肯散开,兰舟拿出做好的香串,深绿的香珠和五颗白润的珍珠放在一起,雅致极了。
四人围上来,穆春鹤欢天喜地地戴上后左瞧右瞧,轻咳一声:“不咋样,早说我拿金珠子给你了,这珍珠值什么钱。”
看透一切的傅林声含笑戴上:“谢谢兰儿,大小刚合适,好香呢。”
“我专门做的!别地都没有!”兰舟骄傲地恨不得长出尾巴来摇,发现陆景明端详着手串就是不戴,上去就要强迫他戴。
“我不要,前几天你还说要拿鸳鸯钺砍我!这个手串不会引来蟑螂吧?”
“陆景明你嘴怎么还没捐?”
“捐了怕你寂寞。”
两人吵得火热,穆春鹤一直控制不跟陆景明吵架,现在看见有人治他,高兴得直拍手。傅林声懒得劝,回过头一望,苏昀中还拿着手串发愣。
“昀中啊,早点好起来。”
苏昀中把手串戴好,玉镯沾染上香气,他微微笑起来,用力点点头。
那头已经吵到陆景明不久前下厨做的爆炒鸡丁了:“你那个鸡丁像鸡拉出来的,恶心爆了我还得说好吃!”
“你说什么!什么叫拉出来的!岂有此理!啊啊啊啊啊我的鸡丁怎么了!那么好吃!那么漂亮的一盘鸡……”
听得兴起的穆春鹤觉出不对,大惊:“那是鸡丁啊?我以为炒木耳呢。”
兰舟越吵声音越小,最后迫不得已过去哄:“你别哭了,我不说你鸡丁是鸡拉出来的了还不行吗?”
她这一句话换来更汹涌的眼泪,陆景明委屈地站起来:“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厨房再炒一盘!”
苏昀中懵逼:“我又要中毒了?”
刚说完被傅林声一把捂住嘴,紧张地看向两人,发现他们没听到才松了口气。
正哭着,陆景明感到手上有点痒,红着眼举起手,对着烛光仔细辨认。
臭虫抽动着露出了它白白的肚皮——
陆景明捏着臭虫:“哇塞,好可爱!”
无意瞥见的傅林声直接惊叫出声,一巴掌挥过去,穆春鹤飞速赶来,只听一阵凌乱,臭虫成功转移到了穆春鹤头上。
几乎是一瞬间,穆春鹤爆发出惨叫,声音凄厉,直击耳膜。害怕的傅林声不敢睁眼,一直胡乱拍打,陆景明被打得话都说不清。
“姐……”
啪!
“滚开臭虫子!”
“姐姐我没……”
“啊走开走开!”
啪啪又是两巴掌。
伴随着穆春鹤的尖叫,混乱不堪。
兰舟慌乱地去救穆春鹤,嫌手碰虫子恶心,左思右想,拿着穆春鹤掉落的扇子就往他头上招呼。
等苏昀中救下挨打的陆景明时,臭虫扁扁的已经没气了,穆春鹤也没气了,陆景明疼得嗷嗷叫,傅林声灵魂出窍,兰舟喝茶赏月:“月亮真他爹的圆呐。”
兵荒马乱后,苏昀中点起线香,驱散了臭味,无奈地蹲下,把赖在蒲团上的陆景明拉起来:“好了不哭了,荷花酥吃不吃?”
听到荷花酥,陆景明想到了什么,擦干眼泪,一头扎进苏昀中怀里,闷闷地说:“吃。”
不远处,傅林声擦去泪水,对穆春鹤苦笑:“你怎么办?真的不打算让柳山回来了吗?好歹跟了你那么多年。”
“管他呢。”穆春鹤毫不在意地仰望月亮,喝下热茶,“不重要。”
“你与其想柳山,不如想想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轮到傅林声偏头:“再说吧。”
偏头的瞬间,她错过了穆春鹤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兰舟坐到莲池边的蒲团上,随口吟诗,“明月不谙离恨苦啊。”
苏昀中走到后面,听见这句话后到她身边坐下,欲言又止。兰舟猝不及防靠到他的肩膀上,苏昀中感觉半边身子一下都麻了,局促地抚平衣袖,又揉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莲花和绿檀的味道混杂,他长舒一口气:“一年三百六十日,生死更比离别苦,现在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已经很好了。”
月影嘈杂,上头好像真的有相思的嫦娥和捣药的玉兔,还有砍桂花树的吴刚,传出一阵一阵的上古呼唤,照拂着今人。
“如果打仗的话,你要小心,生离死别乃人间常态,你要释怀。”
兰舟本嗤之以鼻,她辛辛苦苦赚的生命值,他们短时间绝对死不掉,而且系统答应她,制香大赛夺得桂冠的话除她自己以外的大家都可以加一年的生命值。
“一年!你疯了翠花!”
“没疯,给你的奖励,起义军已经成功护送俘虏回到南漠,任务圆满完成。”
这下,兰舟自然不担心打仗问题,只要他们都活着就好了。
苏昀中第一次跟兰舟说起生死,服饰变了,样貌没变,说没感觉那不可能,思来想去,她只说了诗的最后两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们走的太突然。她与现实世界仅用一条绳子相连,她被钉死在这条绳子上,绳子还连接着许多人,人往四面八方去,刹那间把她扯得血肉模糊,从裂开的肺腑里流出水银。
她曾说自己是一只吞了水银的乌鸦。
我是一只吞了水银的乌鸦,奋力高飞碰到了夜空一角,却凝结成月亮上的一个黑点,凝结在千千万万颗真正的星辰边缘。日月如梭,心如槁木,尸身不腐,落寞无边。
直到,遇见另一只困于这里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