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手的瞬间,箭离弦飞出,一下扎碎了葫芦,受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上方,在树顶盘旋,一滴血迹落下。
一般人到这步就很不错了,宋良满意地扔了弓箭,朝傅林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暖日和风,傅林声用手遮住阳光,仔细地观察着葫芦的位置,宋良在一旁嗤之以鼻。
半晌,傅林声才手挽长弓,蓄力拉开后,不待众人反应,羽箭已离弦而去,留下一道白晕。穆春鹤的目光带着几分欣赏,几分喜悦,还有些看不出的情绪。
葫芦应声而裂,碎成几片,雪白的鸽子从禁锢中挣脱,箭上的羽毛与它的翅膀擦过,死亡与新生也擦肩而过。
鸽子叫唤一声,往高空飞去,水一样的尾巴,灵活地带它飞向自由,不见了踪影,徒留浅浅的一道痕,在云层上。
胜负已分。
穆春鹤的心也死了。
同时,兰舟的肩膀被拍了拍。
她回头,唐默告诉她,画已经好了。
忽然,在场所有知情人都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们好像得输才对!
穆春鹤闭上眼,希望是他的幻觉。一开始他答应的那么痛快不就是可以正好输给宋良,结果一个两个的,都来替他比试。
赢了比赛怎么把画给宋良啊!拖延时间的意义又在哪?穆春鹤恨不得把画塞嘴里让无钱毒死自己拉倒。
场上安静了一会儿,宋良大声说:“你的鸽子都不知道飞哪去了,不算数!我胜!”
还能这样!
兰舟激动地狠拍唐默,她都忘了宋良是个无赖了。
傅林声顺水推舟:“好吧,算宋大人胜,白泽图是您的了。”
穆春鹤反应过来,立马捶胸顿足,陆景明悔之晚矣,两人抱头痛哭,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快把画拿给御史大人吧。”穆春鹤用袖子擦着眼泪,哽咽着从婢女手上拿过包好的画,面对宋良更是泫然欲泣,“大人,还请您好好对待泽泽啊……”
好诡异的感觉,宋良打了个冷战,满脸嫌弃:“知道了知道了,擦擦你的鼻涕。”
刚要拿,穆春鹤又把手缩了回去,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这才依依不舍地给了宋良。
宋良揪着脸接过,打开一看,上古神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果然名不虚传。
他满意极了:“多少钱?”
“一千两。”
“多少!”
“不过给您个好价,一百两。”
这个价还能接受,宋良恢复了表情:“哦,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
对于宋良还会付钱这件事,兰舟很震惊,没想到宋良还算个人。
“你都付给唐默了吧?”
“是。”
“既然如此,都好价了,就干脆别要了吧。”
高看他了,真不是人。
“当然……当然好,算我孝敬您的。”作为商人,这笔亏本的买卖着实让人笑不出来,穆春鹤维持风度送走了宋良。
任务完成一半,兰舟舒出口气。接下来,看她自己了。
两个细作十分谨慎,很少有两人都不在屋内的情况。
除非,宋良找他们。
趁他们去找宋良不在屋内,在对面树上躲着监视的兰舟明白这是机会,立马翻窗进去,把藏在枕旁的画拿了出来,细细撒上了水。
做完这一切,她把东西放回,又翻了一遍他们的物品,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只好先离开。
无钱的毒慢慢地在房间里挥发,很快就是他们定好行动的月半了。
“阿舟,你能行吗?”
“放心吧姐姐,看我的。”兰舟眨了眨眼睛,黑色披风使她被隐蔽在黑夜之中。
不多半会儿,两个包裹严实的细作就出了客栈,藏在屋顶的兰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两人走走停停,精神不济,没有察觉身后的人。月亮又圆又亮,兰舟一路跟随,最终来到了闲云阁。
一户人家为了庆祝生辰,在闲云阁前搭建了一个戏台子,挂满了红绸,十分喜庆,听说是要唱红娘。走远了看,就好像大火堆一样,噼里啪啦的烧柴声。
除去喜庆的节目,唱的戏里还有一出绿珠坠楼的小段,故而戏台上又搭建了一个类似缩小版的楼台。
戏台子的上头有不少拉扯好的麻绳,挂着灯笼,连接着闲云阁二楼的栏杆,到时候演绿珠的人从栏杆处翻上楼台也比从地下爬上去方便。
兰舟暗喜,这样混乱的场合方便她逃脱。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着,戴着斗笠的凌川举起手,状似伸懒腰,引得她往那看去后点了点头;不远处的闲云阁大堂,披着披风的老毛喝了口茶,睨了一眼他们。
二楼,穆春鹤与陆景明吟诗作对,从围栏处向下望去,眉眼间已将信息传达。
站在二楼窗边的傅林声欣赏风景,不动声色地注意街上来往车辆。在细作进屋没多久后,宋良的马车出现了。
兰舟脱去披风,里面的红衣裳鲜艳夺目,以轻纱遮面,混入唱戏队伍之中。
路过兰舟边上时,系统一字不漏地把宋良对下人说的话都听到了:“他说,令闻令望两位大人已经到了吗?”
令闻令望,原来他们叫令闻令望。
她密切注意着二楼厢房,宋良大摇大摆地进去后,里面就禁止入内,外头有人把守。
到底要做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声音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六人大惊失色,全部站起,寻找火源。
“在那!”
只见县衙火光冲天,火势之大根本无从灭火,而且直奔闲云阁。
凌川发现闲云阁四周有油的痕迹,惊恐地抬头,沿路一条街都有油迹!
不好,他们要火烧宁城!
这条街上县衙,御史府衙,闲云阁,香朽阁等都在内,穆府离得也不远,若如真烧起来,那可是损失惨重。
所有人都顾不上细作了,穆春鹤傅林声连忙下去疏散人群,还有心急推搡摔倒的被人陆景明一把拽起,凌川老毛跟上离去的宋良。
兰舟欲去帮忙,瞥见厢房门打开,宋良和侍卫们准备撤,而两个细作与他走了相反方向。
好机会!兰舟迅速往上跑去,火光吞噬了她的背影。
傅林声转了一圈,惊叫道:“阿舟呢?春鹤!景明!阿舟没有出来!”
“什么!”
此时,兰舟面对两人的猛烈进攻,逐渐落了下风。
也许是因为心虚,令闻令望撤退的时候不断地往四周观察,尾随的兰舟一下就暴露了。
令闻令望两人长相极其相似,眉宇间一股邪气。但打斗的时候她注意到令闻的剑法不如令望,令望的身法不如令闻,二者互补,无法突破。
刹那冷剑出鞘,令闻令望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兰舟手持鸳鸯钺,艰难抵挡住劈来的双剑。可剑气如虹,她硬生生被逼退几步。
“可恶,无钱的毒是不是加少了?”
“很明显是的,哇靠宿主小心!”
堪堪躲过这一剑,她没有反应时间,不断抵挡,令闻令望不给她还手的机会,剑越来越快。
三人一路打斗,兰舟节节败退,虽然令闻令望中了画毒,但强大的实力还是摆在那,况且中毒不深。
最后,她退无可退,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她本就没有想毒死他们,她要的就是他们这种的状态,给她创造赢的一份可能性。
兰舟蓄力,一个翻身约过了他们,鸳鸯钺划破了令闻的肩膀,她没有乘胜追击,直往栏杆处跑去。
令闻令望追了上去,等赶到时兰舟扶着栏杆,试图寻找可以跑的路线。
除了眼前搭好的楼台,再无其他选择。
她侧转躲避刺来的一剑,敛息,一脚踹开了令望的剑,鸳鸯钺寒光四射,狠狠劈向令望的肩胛处。
令闻急忙去救,谁知鸳鸯钺一转,急切的令闻受无钱毒素影响,来不及闪避,鸳鸯钺划破了他的喉咙。
血溅到了兰舟的身上,看到倒地的令闻,她脑子轰隆一声,愣在当场。
这是……兰舟仿佛被扯回那个血色的时刻,目光所及都是血迹,铺天盖地,穆春鹤也是这样躺在地上,脖子流着血。
一幕幕闪回到某天晚上,傅林声问穆春鹤喉咙是不是又疼了,穆春鹤说老毛病。
她从黑暗中望去,穆春鹤的脖子就好像断了一样怪诞。
恐惧爬满全身,她动弹不得,绝望的尖叫盒子耳畔回响。她想张嘴,可发不出声音,她想呼救,嗓子里呛入滚滚浓烟。
她爆发出一阵咳嗽,烟熏得她泪流满面,根本看不清令望的剑。
“阿舟!”
姐姐!哥哥!景明!昀中!
兰舟猛地回神,躲开了那一剑,但身体狠狠撞击在栏杆上,被令望一击,本腾空的上半身翻出了二楼踩在了楼台上!
忽地,楼台有了松动的迹象,脱离了她的脚下。
栏杆尽头已经看到了星星火光,兰舟暗道不妙:坏了,烧到这里了!
她抓紧垂挂的红绸,不敢松懈。
底下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兰舟悬空的身体逐渐支撑不住,她想踩点什么,那搭好的楼台晃荡着,一时之间她什么也踩不到。
“阿舟!阿舟你小心啊!”
“啊呀呀呀兰舟你抓好!我们找东西来接住你,你等等啊!”
“兰姐姐!你别动啊!小心,我们马上来!”
“兰舟小心啊!”
兰舟顾不上回应,眼神死死盯住逼近的令望,后者阴沉着脸,举剑向她刺来!倒地的令闻已染上火光,所以这一剑,令望格外用力。
千钧一发,兰舟从混沌中清醒,借着红绸奋力一荡,躲开了这击。
红衣窈窕,身姿轻盈,泛着金光的裙摆仿佛火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令望没有收回,大半身倾出楼台,剑直接调转方向再次向兰舟刺去,避无可避。
兰舟腰身用力,红绸翻飞,脚尖轻点于剑上,刃光刺目,另一只脚奋力踹向令望。
毒素发作,令望失去意识,终于跌落在火里,化为灰烬。
眼看即将台顷楼塌,兰舟向远处望去,火光环绕的宁城惊心动魄,她完成了任务,一时之间有些迷茫。
宋良交给令闻令望的密函已经烧毁,这是任务之外的事情,她犹豫过后,选择了帮助苏昀中。
倒塌的霎时间,她也失去了重心,身体猛地下坠。
“阿舟!”“兰舟妹妹!”“兰姐姐!”“兰舟!”
闭眼前,她看到月亮,如多年前坐在院子里吃饭时看到的一样,清滟滟的,黄澄澄的。花开花败,唯有它怜悯古今,有时冷的像汀州边的兰草,有时暖的像风路过的稻田。
她喜欢躲在稻田里哭泣,那样不会有人发现。
后来田地被征收了,她又喜欢躲到院子里哭。
再后来,院子也没了,外公外婆也没了,哥哥姐姐弟弟都没了。
她成了孤儿。
一双有力的手出现环住她的腰身,坠落的失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心安。
是绿檀的香气。
是她亲手做的。
呼啸过后,死一般的寂静。
她睁开眼,苏昀中正抱着她,眼眸中含笑,眉间又愁蹙。
秋水覆灭兰草,火光吞噬灵魂,孤儿迎来新生。
——昀中昀中,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昀是太阳的光芒,妈妈希望我在太阳的光芒中,温暖地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