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不见,傅先生苍老了很多。他抱着跪在地上的傅林声,嘴唇抽动,想说些什么,半天憋出一句:“瘦了,怎么瘦成这样呢……”
兰舟在一旁看的眼睛酸酸的,感觉自己最近一直哭,更加多愁善感,疑惑自己是不是要来月事了。
正想着,她垂着的手突然被一个手指勾住,她低头,发现是苏昀中伸来的。
“怎么了?”
苏昀中注视着她:“你不要难过。”
“嗯?”兰舟想了想自己应该算是难过,“哦好。”
“你虽然没有父亲了,但你不介意的话,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
兰舟抽回手:“我介意,别咒我。”
陆景明:噗!
苏昀中瞟了他一眼,他立马躲到穆春鹤背后去了。
父女温情完,兰舟也开心地扑上来:“先生!”
“诶兰舟,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胖了?”
兰舟不可置信:“我草?”
她回忆了一下,今天穆府蹭明天苏公府蹭,有空跟陆景明一起去点心铺吃点心,傅林声没事就做点好吃的哄她,这么一想,确实是胖了不少。
这么一打击,兰舟失去了吃午饭的胃口,无论苏昀中怎么劝说,她都拒绝吃饭。
傅先生被傅林声说了一顿后老实了,上街买了份山楂花酥:“兰舟啊,这是开胃的,吃完咱吃点饭好不好?”
“不吃。”
“你要怎么才吃饭?”
傅先生无所谓她吃不吃,碍于宝贝女儿装样子随口问,反正等美味的菜一上,笃定兰舟无法拒绝他的手艺。
谁知兰舟来了兴趣:“真的吗?你回答我问题的话,我就吃!”
“好好好,你问。”傅先生有点烦,不认为她能问出什么有难度的问题。
兰舟狡黠一笑:“吃完我再问。”
午饭傅先生大展身手,做了五菜一汤,兰舟吃完直接确定,傅林声绝对是傅先生亲生的,手艺一样的好。
“用户大大真厉害!凭嘴测DNA!”
一顿饭吃的兰舟又胖两斤,整个人舒坦地躺到躺椅上。穆春鹤没买下那幅字画心里不舒服,非要傅林声去评他和苏昀中谁的眼光更好,陆景明自然也跟了去,一时院子里只剩下她和傅先生。
“小丫头,你要问什么,问吧。”
傅先生放松地拿出烟袋准备来一口,兰舟拦住了:“你先去关好门吧,傅听松先生。”
猛然听见傅听松三个字,傅先生愣了一下,起身把门关好,不急着走回去,而是缓缓转过身,靠着门问:“阿声告诉你的?”
“不是,是经书告诉我的。”
兰舟掏出那本经书,在傅先生面前晃了晃:“到底是经书,惊书,还是你的妻子,齐阳国的荆书呢?”
听到齐阳二字,傅先生感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震惊地往前走了好几步:“你说什么?”
经书里的信被展开,傅先生瞪大眼睛,脸色灰白:“我以为那封信不会有人注意……”
“我的问题是,先生,在我们初遇那天,宋檀宋良到底找你干什么?”兰舟一字一顿询问着即将揭露的真相。
对视间,空气凝滞。
傅先生头一次看到兰舟脸色露出冷漠的表情,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漫不经心。
他莫名觉得,兰舟已经知道了真相。
半晌,傅先生垮了肩背:“宋檀宋良一开始来找我,是来调查二十年前齐阳国的偷渡人。”
“偷渡人?不会是……”兰舟心里有了猜测。
“你想的没错。”傅先生语气缓而轻,无比沧桑。
“就是我的爱妻,荆书。”
二十年前齐阳国发生变故,当今国主在那时以清君侧为名逼宫上位,成功后处置了一批前朝重臣,其中就有荆家。
荆家一心效忠老国主,在逼宫前就已搜证到不少新国主的谋反书信,也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荆书带着证据在士兵包围荆家的前不久离开了,一路辗转偷渡跑到了卫海另一边的南漠。桑楚国还没有攻打南漠,这里还算安稳。她一心要逃离,只想越远越好。她找到一个来往桑楚的商队,给了银子后跟着穿过津门关,到了内忧外患的桑楚国。
但她一个有着明显齐阳特征的女子想要在南漠不引起注意,还是很困难的。于是,荆书用炭火烧伤了面部,留下无法复原的疤痕,成功混了过去。
遇到傅听松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时傅听松正直青年,辅佐刚上任总督的苏坤处理江南地区的匪患,慧山上的明德庙是他们的休息地。
如果他不去那块写满金刚经的墙角,或许就不会有以后这些事了。
后来的某一天,荆书问他,自己脸上有疤痕,为何会心悦自己。
傅听松想了想,回答:“我头一次见一个姑娘把经书拿倒了还看得津津有味。”
“那上面是梵文!我看不懂不是很正常吗!”
两人嬉笑着,度过了一段不算悲伤的日子。
逃离齐阳国的第三年,他们成亲了。为了荆书,傅听松回到了紫石教书,不顾苏坤劝阻,与之分道扬镳。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宝贝女儿,荆书为她起名林声,听松林声,字惊书,以纪念他们的相遇。
听到这,兰舟的表情一下怅然,明白接下来的悲剧如她所猜。
齐阳国已经稳定,开始与南漠建交。果不其然,苏坤发现了荆书的存在。
“如果想平安无事,听松啊,你就继续回来为我做事吧,毕竟你提出来的剿匪政策圣上大喜啊,回来我就替你隐瞒,还能保你们不死。”
苏坤为达目的不顾百姓性命,执意放火烧山,放任手下强抢民用,甚至占用土地训练兵马。桩桩件件让傅听松无法容忍,也深知苏坤绝不是个好人,仕途不得志,整日忧心忡忡。
左右为难之际,看在眼里的荆书饮毒而死,以此断绝苏坤的念头。
后面的事情,傅先生没有再说了。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了,看到了,苏坤强行带走年幼的傅林声,威胁傅听松继续为他出谋划策;苏坤叛国,投靠的还是齐阳。初见面到现在,傅先生都是笑嘻嘻的乐观的,兰舟不敢想,他笑容满面的外表下有多少恨意。
“皇上为对付齐阳国查到了这件事,他们希望我拿出齐阳国主的罪证好去瓦解齐阳国内部。”
那天,傅先生一脸轻松地全身而退,既没有让桑楚军找到罪证,也没有让他们发现自己是起义军。
他一口咬定妻子所有的遗物都已烧毁,不存在证据,任由桑楚军搜查。
现在紫石危机四伏,他在三军之间拉扯。
至于女儿,傅先生想,就让她留在宁城吧,穆春鹤是个不错的孩子,想必能保她无虞。
苏坤小心谨慎 ,平日联络会用叶片,同样的,起义军联络也用叶片,上面有图有字,十分抽象,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了怀念荆书,傅先生每年都会去明德庙,在刻了金刚经的岩石旁哀悼亡妻。实在太过悲痛,相思之苦无可解,他写下了一封悼念信。
苏坤特地让苏昀中亲自去紫石拿经书,提醒几乎自暴自弃的傅听松,经书,荆书,惊书。
兰舟突然问:“阿声姐姐的母亲死去时,脸上是否有红斑?”
傅先生讶道:“是,你怎么知道?”
这就与现实中对应上了,傅林声的母亲死于红斑狼疮,由于治疗不对早亡,父亲伤心过度没多久也去了。
红斑狼疮会遗传,虽然概率不是很大,但傅林声偏巧就是那小部分。
得知自己患上红斑狼疮后,傅林声根本无钱医治,肾炎住院,激素吃药长胖了不少,她这样拖到后面,大概会像同病房那个患者,失去自我意识,尖叫失控,去了精神病院。
她不要,她不想死的太难看。
与其那样不体面地死去,不如自我了结。
天还是黑的,最爱她的兰舟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和小时候一样睡得很熟,怎么叫都不醒。身体看着好多了,那她也就放心去了。
她亲了亲妹妹,潦草地结束了她的生命。
她和穆春鹤是一样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亡来临前,她想起的是家里的桃树,真的好想好想再和朋友们一起去桃树上偷桃子。
树上的紫桃不好吃,又苦又涩,小小的兰舟很伤心,因为吃药嘴里有苦味,想吃桃子缓解,没想到桃子更苦。
那边三月桃叶翩翩,桃子砸到地上,滚了滚,滚到了傅先生的脚下。
桃树是傅先生和荆书一起种的,如今只剩一人,风烛残年,他仰头看向桃树,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心事。
学生们看不见,他们还不谙世事,不知他的悲伤无奈,以及无穷无尽的思念。
荆书,惊书,都离他而去。
末了,傅先生对兰舟说,他这辈子,从没吃到过甜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