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们开门!——”门怎么也敲不开,许三多情急之时却赫然发现这屋子地上铺了一溜长长的芦编席,芦席上躺着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他们脸颊有着不正常的晕红,紧闭着眼,呼吸急促,有两个孩子面色已带了死前的灰白。
是流感重症患者?!许三多心下一惊,却听门外传来大人们绝望而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师父!对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我们没钱给孩子治病,也没钱请寺里帮他们超渡,所以才不得不把您找来,这些孩子就拜托您了!咱们会每天给您送饭,等孩子超度往生了就放您出来!……”
……原来,芦席上躺着的都是贫民窟里患了西班牙流感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无钱替他们治病,何况凶猛的西班牙流感也并非花钱就能治好。为了防止感染其他人,大人们不得不将这些孩子集中关在一间屋子里……既然生前不能让他们幸福生活,那至少希望将死之际能找个师父来为孩子诵经超度。可眼下这般疫情肆虐,谁敢来医疗卫生条件如此之差的贫民窟?更别说是接近连他们父母都避之不及的流感重症患者!……在极度的绝望、恐惧与悲痛折磨下,贫民窟的父母们终于铤而走险,决定诱拐一个僧人来此。而要避免官府的追查,自然是挑云沙寺这样穷困的小庙,那里的僧人即便报案也不会让警局上心……今日他们来到云沙寺,恰巧就遇上了看起来年幼且最好诱拐的许三多。
听着门外声泪俱下的诉说,面对这份绝望下的疯狂,许三多反复请求也无法说服他们放了自己……时间渐渐过去,喉咙已经干渴,许三多终于无言地怔怔坐下,分不清此刻心中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或者……是为他们感到无奈的悲凉。
……
因为寺里的孩子都很独立,起初云沙寺的师兄们以为许三多只是单纯出门而已,谁料到了入夜也不见人归,这才逐渐着急起来,发动近乎全寺的人出去寻找,却找了整晚也一无所获。
黎明时分,惨白的晨光透过木板门的缝隙洒下一道暗淡的亮色。许三多屈膝坐着,从交叠的臂弯间缓缓抬起头来,双眼红肿,一宿未眠。
“……水……”身后传来微弱的幼小声音,许三多怔了下,连忙回头——芦席上,躺着的其中一个小女孩,此时正费力地撑开眼望向这边,可她眼中没有焦距,嘴唇干裂,几乎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发出微弱的呼救。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小女孩,她已经被凶猛的病厄折磨得奄奄一息,患了可怕传染病便等同于被烙上了灾星的印记,甚至其父母都不得不将她抛弃在这里,只敢诱拐一个他们以为是僧人的少年作为牺牲品关在她身边。
老实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这恐惧来自于被诱拐、被禁闭、更来自于同人人避之不及的五个西班牙流感患者共处一室。谁不想平安?谁不想健康?若是孓身一人无牵无挂倒好,可谁不想平顺安稳地呆在亲密的人身边?何况……还有那么一个心心念念等待的人。
……袁朗!——脑中忽地跃出这个名字,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可以对这个认识不久的人如此信任和依赖,甚至想向他寻求庇护。
出于求生的本能,想要立即寻找逃出去的方法,然而看着床上眼神空洞地望向这边的小女孩,许三多却忽然想起史今昨日跟他说的那番话——人死并不如灯灭,我们会不断转世。今生的陌生人,也许前世是我们的父母、亲人、朋友、爱人。灵魂并未改变,我们只是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如果当你想起眼前受苦的陌生人是往日最爱之人,你是否还会漠视他的痛苦?是否还会无法对他付出温暖的慈悲?
……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袁朗,我会害怕被感染么?我会逃离他身边放任他自生自灭么?
许三多呆呆地愣坐在地上。良久之后,咬唇,转身,开始狠命拍打门板:“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门外初时没人应声,后来似乎终于受不了拍门的声音,门外有人应道:“小师父!省省吧!咱们不会放你走的!”——虽然最初说了会放他走,可让许三多和五个重症患者同处一室,就算许三多活着也不可能再让他出来,否则在这里引起新一轮感染怎么办!
“我是说……水!”许三多咬牙,“孩子想喝水!请拿杯水过来!拜托!我不会逃走的!”
门外一瞬变没了声,接着便是良久的安静,许三多脾气如此好的人,此刻几乎要彻底发火:在灾厄面前,为何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这样为了自保而对孩子不管不问?!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地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一碗浑浊的水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然后便再度没了声响。
端起边缘残破的碗,许三多连连皱眉,却也明白也许她的父母当下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轻叹一声,许三多起身,略一迟疑,接着便坚定地走到芦席旁,扶起病弱的孩子,慢慢试着将水喂进她口中。女孩始终昏昏噩噩,一碗水并不能缓解她的苦痛,那病态嫣红的脸颊上已透出将死的灰白。
扶着女孩肩膀的手紧了紧,许三多深深垂首,再抬头时,已是眼眶通红。
将女孩小心地扶着躺下,许三多心里很乱,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情绪怎能不起波澜?也许在这境况下,唯一能做到的确实也不过是为这五个孩子做临终前的超度。
临终超度有很多方法,可以念诵的经典种类也很多,然而此时此刻,心中杂绪纷然,念出一句经文,下一句却又被其他念头打乱……后悔自己太过大意,害怕不能离开这里,希望尽最大努力给予孩子们临终关怀,还有太想再见袁朗……种种纷纷乱乱的想法,令长篇的经文无法在脑中延续,最后发现,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能相续不断地为孩子们念诵。
——阿弥陀佛未成佛前,曾是一国之君,尊号【世饶王】,后弃皇位而出家,名【法藏比丘】,跟随【世自在王佛】勤勉修行,发下四十八项宏愿,建立【西方极乐净土】,接引念佛众生往生极乐。极乐净土并非一个贪图享乐、不思精进之地,那里的居民每日跟随阿弥陀佛及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勤勉修行,以求早成无上佛道,然后再回世间救渡其他众生。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许三多双手合什,目光缓缓扫过芦席上的五个孩子,眼眶不自觉泛红——对不起。我的修为和能力不够,无法医治你们。晚到一步,来不及教你们念佛求生净土。惟愿帮助你们来生不堕恶道,还能转世为人。希望今生你们临终之时听到的我所念之佛号,能为你们种下善根,希望来生我们还会相遇,有机会教你们念佛法门,愿你们能发菩提心,至心信乐,求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不再于此世间轮回迷失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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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回来的时候已是初夏,先回家见过双亲,接着立刻赶往云沙寺想向许三多报平安。管家以流感肆虐为由,担忧地劝阻;袁朗却只笑笑,说那我更该去见他,不然我担心,他也担心。
那日阳光明晃晃的烈,袁朗赶到云沙寺时便觉气氛有异。寺里僧人们知道袁朗和许三多交好,看见袁朗来了,便立刻着急地迎上来,把三多失踪数日的事儿略说了一遍,恳求袁朗能动用相关力量找到三多。
袁朗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心中暗暗自责,只恨不能时时守在许三多身边护他周全。从僧人们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按捺下焦急先安抚了众人,然后便要离开此地直奔警局——转身时,目光匆匆扫到梧桐树下一袭青衣,袁朗认得那是许三多最重要的人之一,史今。奇怪的是,史今与三多亲如家人,为何看来却不似其他人般着急,只眉间笼着淡淡的落寞。
心下奇怪,但如今找到三多最为要紧,袁朗顾不得探寻史今的异状,大步跨出寺门而去。
……
许三多失踪之初,云沙寺便去报了案,可警局对于此等平民老百姓也不太上心,便将事情闲闲拖着,谁料袁朗上校却来局里说这许姓小子是他拜把子兄弟,吓得一干人等连忙扶正了警帽、冷汗涔涔地将此案提上了紧急议程。
偌大的上海市,当警局出动全部警力、铁了心要找一个人时,虽耽搁了数天,却也终究有了结果。何况所谓“绑匪”,其实也并非惯犯难驯之辈,只是一群绝望的可怜贫民。
当袁朗站在贫民窟的街口,看着那些人畏惧而绝望的表情、听着他们痛苦诉说自己是如何无奈地“绑架”了许三多……那一刻,心里混杂的愤怒和悲哀几乎到达极点。
“官老爷,咱们是真的没办法了啊!孩子治不了病,死也要受折磨……咱们唯一想得到的办法就是找个小师父来超渡。”衣衫褴褛的男人扶着老婆,用脏兮兮的袖子直抹眼泪,“都说佛门弟子是慈悲为怀,我们想……这位小师父也一定可以理解我们的苦衷……不是说佛家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
说着说着,这些人却忽然噤了声,面前这位身着军服的男子一言不发,却有迫人的威慑重重袭来,令他们不敢再多话,甚至不自觉地低下头瑟瑟发抖。良久之后,却忽听袁朗轻声问道:“……孩子们患重病将亡,想必你们是很痛苦、很担心吧?”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纷纷表露忧思之情:“官老爷,您不知道!我媳妇儿每晚上都哭得几乎睡不着!咱们这些,明明是男人,却不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心里真的也很痛苦!我们……”
“——那你们可曾想过,将这位小师父关在这里,他的亲人是否着急?是否也会每晚哭得无法入眠?是否也会因自己无能为力而自责痛苦?”
刚刚还在嚎啕大哭的男男女女,却在听到这番问话时愣住。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抱歉,首先,这位小师父并不是出家人,只是寄宿在云沙寺的居士;而且……”袁朗略一停顿,目光冷冷一扫,“——要他下地狱,也得先问过我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