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语气,却让诱拐许三多的这些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全都低头不敢说话。
“他人在哪儿?”袁朗深吸了口气。
“在……在最角落那间窝棚里。”
袁朗得了答案,抬脚便要前行。随行而来的警员连忙拦住他。
“袁上校,让医护人员去吧!您去不合适!”胖胖的警员擦着额汗,滴溜溜的小眼睛嫌恶地四下打量,“虽是您的拜把子兄弟,可他毕竟跟流感重症患者一起关了这么多天了,恐怕……”
袁朗没有答话,只瞥了一眼,便叫那警员低头不敢再言。
“就算他真的已被感染,我也不怕。”袁朗目光巡过那些畏畏缩缩的诱拐者,“——我不会在他受苦的时候离开他,更不会因为自己也许会被牵连而躲得远远的、只敢寄望于别人救他。”
这话像一记猛烈的耳光,说得诱拐者们脸上火辣辣地泛热——眼前的军老爷和那位小居士只是名义上的兄弟,尚且能为他做到这样。而自己呢……亲生骨肉的孩子,却只敢放弃他们,将他们与自己隔离……
袁朗不再多言,直接快步走向关着许三多的那间窝棚。警员和医疗队们也只得硬着头皮、戴好口罩,战战兢兢地跟在袁朗后面。
沿着窄道前行,不多时便到了那间用厚实木板作门的窝棚前。想到许三多这些天的遭遇,袁朗不禁攥紧了拳。
伸手,毫不犹豫地拆掉门板,挡开警员谄媚地递上来的口罩。顾忌后面跟着的人群,袁朗克制住想冲进去紧紧抱住许三多的冲动,弯下腰,小心地探头向低矮的窝棚内望去——
一束阳光,落在屋内那个盘膝而坐的单薄背影上,少年身着浅褐色的老旧长衫,上面还打着补丁,甚至沾了些灰尘,然而他周身却奇妙地散发出祥和温暖之气,似有淡淡莲香……原以为他会哭,会诉苦,会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寻求保护,然而看到这意料之外的情景,竟莫名生出不敢打扰他的念头来。
“……三多……三多?”袁朗连唤数声,许三多却没有反应,正着急怕是出了什么事,却见刚才一直沉默跟在最后的史今上前而来。
“怕传染而不敢进去么?”史今淡淡瞟了袁朗一眼,躬身进入窝棚。袁朗一愣,连忙跟着进了屋。其他人仍旧不敢进来,医疗队在警员示意下,连忙拿出消毒水四处喷洒。
袁朗与史今绕到许三多面前,却见少年盘膝而坐,双手以禅定姿势轻置腿上,嘴唇有些干裂苍白,却不断近于无声般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史今没有先对许三多说什么,却是先探手试过芦席上五个孩子的体温——五个孩子已经离开人世,虽然面上尽是病弱,却是神态安详,身体早已凉透,唯心口还有微微余温。
“……三多。”史今收回手,静静注视着许三多,柔声道,“这些孩子最后心口是热的,来生不会堕入三恶道,况且有你念佛送行,种下善根。你做得很好,可以了。”
袁朗眉间一凛,想起母亲曾讲过怎样辨别人死后会如何投胎,说佛经大正藏《八识规矩》补注卷中有言:顶圣眼天生,人心饿鬼腹,旁生膝盖离,地狱脚板出。意即人死之后,投胎为何,全看身体最后有余温的是哪一部分。若是头顶温热,表示已证圣果,往生净土;若是双眼温热,便转生在天界;若心口温热,来生仍是人身;若腹部温热,来生便投胎在饿鬼道;若膝盖温热,转世便沦为畜生;若脚底温热,便是堕入地狱受苦……以前听三多讲过超度之法,看来三多已是连续数天不断念诵佛号为其超度,而史今说这五个孩子身体其余部分已经凉透、唯有心口微热,可见他们避开了堕入饿鬼、畜生、地狱这三恶道,来生仍旧还能作人。而人死之后,随自身所造善业恶业投胎转世,人身甚为难得,佛经比喻下辈子还能作人之难,犹如盲龟浮沉于大海,海中有一木板随波漂流,木板中有一小孔,盲龟在海中沉浮之时,伸出头来,头恰巧在木孔之中,便是如此之难。
许三多此时终于缓缓睁开眼,对上史今鼓励的微笑,有些不确定地轻唤:“史今哥哥……?”
“嗯,是我。”史今略点了下去,正想伸手扶住许三多,却见许三多转过头去看见了袁朗,拔高了声调不敢置信地颤声道:“袁朗?!”——然后下一瞬间,袁朗便将许三多猛地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史今的指尖,只来得及滑过许三多的衣角。
“袁朗哥哥……你……你回来了?”许三多声音哽咽,数日来强撑的紧绷压力终于在此刻能决堤放松。袁朗抱紧许三多,脸深深埋入少年肩窝:“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
看着二人似相濡以沫多年般亲密,史今敛眸,唇边滑过一丝落寞的苦笑。
……
这起诱拐事件终于就此落幕,医疗队的人后来提起都是啧啧称奇,说那五个孩子去世时的神态和体征都与西班牙流感致死之人不同,那么安详,就像平平顺顺寿终正寝一般。而与他们共处数日的许三多,奇迹般的完全未被感染,甚至没有任何一点影响健康的征兆。
那日从贫民窟出来,袁朗还是先带许三多去医院做检查,接着便送他和史今回了云沙寺。许三多早已累极,洗漱一番后便进厢房沉沉睡去。云沙寺的师兄们心疼得不行,又不便打扰他休息,都悄悄商量着明天多摘些菜给许三多做顿好吃的补补。而袁朗则一直留在许三多房内,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入眠,直到月明星稀之时才不舍地出来。
溶溶月光下,史今独立梧桐树旁,与从许三多厢房中出来的袁朗正对上眼。
“三多还在睡?”史今目光探询地望向袁朗身后的厢房。
“嗯,他累坏了,一沾枕头就睡了。只是翻身前都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毕竟还是个孩子。”说到这里,袁朗唇边浮现一丝宠溺的浅笑。
“你现在……恐怕是他最依赖的人了吧。”史今低头,早已料到般轻叹一声。
二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忽听袁朗悠悠开口:“你带着三多从小长大,此次事件中却自始至终未见慌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不会有事?”
史今抬眼看向袁朗:“我并非神机妙算的活神仙,我只是凭着我对三多的了解,无条件地信任他。”
袁朗挑眉,等待下文。
“三多从小主修【净土宗】,以持名念佛为功课,日日相续不断、诚心念诵阿弥陀佛圣号已成深入骨髓的习惯。”史今轻道,“这次他被诱拐,危急之时能不忘慈悲、愿意为那些孩子做临终超度,这几天来想必是日日不断诚心念佛,所以才能既助孩子们得生善道,又保得了自己平安。”
“只一句【阿弥陀佛】便有如此威力?”袁朗想到许三多那瘦小的身形,怎么看都是更需要有人切实保护。
史今笑了:“阿弥陀佛乃是【法界藏身】。所有十方法界诸佛功德,阿弥陀佛一佛便全体具足。念阿弥陀佛即是念一切佛,即为一切佛所护念。”说着,目光更加温柔,“常人好高骛远,以为念佛太过简单、不是高深法门,却不知念佛一法才是至高密藏,功德不足之人难信难解。三多性格踏实敦厚,能于此一法至心信受、勤勉修行。须知至诚念佛之人,常得一切天神、菩萨守护,并有诸佛昼夜护念,阿弥陀佛亦常放光明摄受此人,使一切灾厄皆不能伤其身命。三多此次平安,当真是天助自助,以慈悲化解了一场冤劫。”
袁朗心中一震,却又听史今道:“袁先生,三多其实比你想象的更强。我相信你愿意也有能力保护他,但有的时候,三多那样的心,其实会比我们看得更清楚,到了那个时候,请你全心信任他、支持他的选择。”
袁朗一怔,只觉他话中有话,待还想再问,却见史今施行一礼:“袁先生,以后三多就托你多照应了。”
袁朗明白此时再问也无用,只郑重应了,便见青年转身离去、消失在晦暗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