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雨最冷,刺骨的寒风在街上狂啸,大部分人都闭户不出、躲在家里取暖,而码头的工人们却没得空闲,此时正值除夕前返乡之际,再捎上家家户户需要置办年货,工作倒比平日更忙了几分。
许三多那日从佛学院往回走,心里总挂念着之前成才说的事儿,左思右想,索性绕道去了码头。
见到高城时,高城正光着膀子卸货,大冬天的雾气从他结实的手臂上弥散而过,在麦色肌肉上镀了层淡淡的光。他转过来看见穿得厚厚的的许三多,先是愣了下,接着笑着打趣道:“这是哪儿来的小包子啊?”
许三多捂了捂领子,笑道:“比不得高大哥的体魄,师兄们说还是穿多点儿好过冬。”
高城笑笑,径自扛了一箱货物轻松托在右肩上:“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莫不是有海运的货物要取?”
“不。”许三多往前站了一步,“只是好久没见过高大哥了,不知道你过得怎样,所以想来看看……”
高城愣了下,这大个头的壮汉子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话也带了结巴,却有几分喜悦:“我、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想我,我——”
“——嗯。我听成才说……他最近结交了些码头上做工的朋友,一同研究俄国那边传过来的东西,我想会不会是你……所以来看看。”许三多接续道。
高城一听,那脸上腾起的热气便凉了三分:“……你是来劝我放弃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除了丧德作恶,我从没想过叫别人放弃自己的理想。”见高城默认了,许三多连忙解释,“只是现在政府明着暗着不待见,我只担心你们的安全……”
高城这才笑开了:“你这可算是小看你高大哥了,告诉你,前些日子我还去了趟湖南,在邮轮上做工、在码头装卸货品,边挣钱边在湖南一师的工人夜校学习,那几天我所收获的,我觉得比我活过的二十几年还要多!”
许三多有些惊讶,没想到高城竟为了学俄国传来的理论而去了湖南,想来定然对此事很重视,非同儿戏,于是在惊讶之余,又不免佩服其追求理想的行动力。
高城还在做工,也不敢全闲下来和许三多聊天,便又简单安慰了许三多几句,叫他不用为自己担心,自己知道分寸。许三多见这情景,也不好意思耽搁高城做工,便匆匆道别走了。高城有些不舍,却也只压在了心里。
……
从码头往云沙寺走,许三多低着头,有些木然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在这样的乱世中,不论是袁朗那样上流社会的军官,还是成才那样看似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甚至高城这样在码头讨生活的普通工人,大家似乎都逐渐找到了自己信仰的道路,而自己……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做不了撼天动地的大事。自己曾告诉成才,自己只有平凡的生活、平凡的愿望,只想着希望大家都过得好好的,但在实施过程中,自己的力量能走到哪一步?能帮上多大的忙?……许三多发现,自己开始迷惘,甚至因对比成才和高城他们而感到愧疚,似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到。曾经心心念念要出家为僧,却被史今制止,又仍然以寺庙为家,不知究竟走的是出世还是入世的道……
一片枯叶悠悠坠下,落在脚边,许三多停住步子,捂了捂领口,有些发呆地望着那片落叶……
……我的路,究竟应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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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过,很快的,1919年来临。家家户户曾在除夕盼着个好年头,没料却在正月十四迎来了黑龙江伊春一带的大地震。所谓万物冥冥中因果相连,大地震很快带起了其他地区的气象异变——江苏一带连遭大风、冰雹、大雨袭击;无锡、太仓、溧阳等县,被水成灾。上海佛教居士林发出倡议书,号召各界人士特别是佛门弟子积极筹赈、施医、施粥、施衣,以解重灾区之困。
“……前日本埠天时寒冷,下午五时忽雨冰包,继即起风,雷电交加,浦江往来船只之不及防避者,吹失货物甚多,各民船之断链走锚者不可胜数,惟尚无倾复……”许三多轻轻念着新闻,阖上手中的报纸,眉头打了个死结,就这么呆坐在榻上想了半晌,咬咬唇,跑出了厢房。
东殿内,史今正于药师佛像前坐禅。许三多放轻动作迈入殿中,乖巧地站在在史今身旁等候。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史今悠悠睁眼:“……傻小子,有事找我,唤一声便好,何必这么呆站着,也不知道坐着等。”
许三多看了一眼旁边的蒲团,赧然:“……我,我没想到坐下。”
史今回过头来,轻轻一瞥,看见许三多背在身后的手中撰着一张揉皱的传单,心中了然,复又抬眼望向许三多:“有什么想和史今哥哥商量的么?”
“我……”许三多身后攥着传单的手愈发收紧,然后如同终于下定决心般,将传单递到史今面前,“我——我想参加居士林的义工团,去灾区帮忙!”
史今接过传单一看,原来是上海佛教居士林发出号召,希望有能力且有时间者,一起去灾区帮忙,包括运送物资、医护援助等。
见史今望着手中的传单不语,许三多有些紧张:“不……不可以去吗?”
史今终于抬头看向他:“想要帮助灾区,有很多方法,比如捐助一些我们寺里的物资,或者为他们诵经祈福。你从未离开我单独出过远门,且年级尚幼,为何决定想参加义工团?”
“我……”许三多低头,踟蹰片刻,才小声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史今哥哥和各位师兄的庇护下成长,虽然日子清贫,但我一直觉得我足够幸福……可有时候,看见周围的时势变更、看着其他人努力追求自己的道路,我会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过得有些浑浑噩噩。”不自觉的,许三多收紧双拳,“……我希望,在如今这样的世界里,能找到一条路……一条可以尽我所能为这个社会和众生做有意义之事的路。”说着,他抬头望向史今,眼里有着急切和坚定,“虽然我不知道这趟远行能不能找到我的路,但我觉得……如果一直在大家的庇护下安稳度日,是肯定无法找到这条路的。”
史今静静看了他半晌:“怕么?”
许三多一愣,回过神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点儿。”想了想,又辩道,“不,不是害怕,是紧张。”
史今笑了,拍拍身边的蒲垫,许三多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想好去了灾区要做些什么吗?”史今柔声道。
“还没。”许三多摇摇头:“可这回是跟着居士林去,我想我起码能做到不叫苦不叫累,灾区需要我怎么做,我就一定去做。多个人手总多份力量。”
史今颔首,又轻叹一声:“这可是你第一次离开我身边。”
许三多有些无措,嗫嚅道:“去的时间不长,应该很快就回来。”
史今轻道:“可你这一去,若袁朗中途回来又见不到你,等他再离开上海,你们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
许三多愣了下,心里掩不住滑过一丝失落,默然片刻,腼腆笑道:“袁朗哥哥是那么厉害的人物,我有幸和他互称兄弟,便要作配得上称为他弟弟的人……即便我们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可我也不能总作在哥哥面前撒娇的小孩……如果我这一去,能有所成长,等到下次再见面时,他也会为我高兴吧。”
史今静静注视着许三多,随后浅浅勾起微笑:“看来我的三多已经不是成天跟着我的小娃娃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很高兴,也支持你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