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边往手上倒了点清水,朝着哭丧棒掸了掸,又掸了掸,“小桃也确实受累,看着粗糙了不少。”
谢必安:“……”
他吃了一颗杏脯,重新拾起方才的话头,道:“那人你认得,是范八。”
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谢必安嗤了一声:“此条律例一出,当时其实有好些人是赞成的,他们大多认为,投水轻生乃懦夫行径,亵渎了神圣的生命,理当问罪。范八倒不曾想过这些……”
楼小禾听得云里雾里:“等等,照你所说,既然大家都赞成……那为何不投票?”
谢必安脸上的笑容透着狡黠:“这条律例一旦施行起来,勾魂使岂不更有得忙了。”
楼小禾点点头,深表理解:“也是。”
——没人愿意加班,鬼也一样。
谢必安刻意将勾魂使们当时威逼利诱暗箱操作这些背后小动作隐去不提,换作平常,楼小禾察言观色,岂会不明,可她当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未细思,只是感叹道:“你们做勾魂使的,确实不容易,大家愿意体谅你们的难处,也很难得……夜台人民,果真仁厚。”
谢必安看着楼小禾那真心感慨的模样,表情变得复杂起来:这话它吧,从夜台头号危险分子嘴里吐出来,听着颇有几分诡异的喜感。
“话说八爷既不认为轻生有罪,那又为何……”
谢必安扯出一个笑,颇为无语:“他觉得,人们纷纷投水……对水不好。”
楼小禾愣了愣,会心一笑:“确实,污染环境。”
她饮下一杯酒,望着谢必安身后重现澄明的浩渺黑水,似乎有那么一点能够理解范无救。
楼小禾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憋着笑,道:“那个八爷酱料,大家谈之色变,我原来也好奇,果真有这么难吃呀?有回凑巧,尝了尝,倒是挺对我胃口,尤其用生黄瓜或者脆梨拌着吃,别有风味。”
谢必安:“………………”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才开口道:“不是,这玩意儿……你凑的哪门子巧?”
谢必安莫名有股不祥的预感:莫不是又来一个和小公子似的愣头青,有意要为难楼小禾吧?
楼小禾望着杯中残酒,似乎有一瞬的出神,静了片刻,才道:“前阵子有个新来的摆渡人,六亭的,别人给她送的爽口大拌菜,约莫是欢迎礼吧,她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呢,就先往我这儿送了一小碟,别的亭里估摸着也都有。挺热心的小姑娘,可惜自那次后再也没来过,我寻思送点回礼表示表示,提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去了,她远远瞧见是我,连滚带爬便逃了,我后来听说,那日她还被记了旷工,挨了处分……”
谢必安看着楼小禾苦恼的表情,再度:“………………”
这事吧,他一听就明白了:八成是有那吃饱了闲的缺德鬼故意用八爷酱料恶整新人,那新人是个愣的,偏生又遇上楼小禾这个怪胎……
“不是同你说了,在夜台,别人给的东西不要随便入口。”谢必安想不到,他竟也会有苦口婆心的一天。
楼小禾神情恍惚了一下,才道:“是了是了,下次注意。”
她其实想不起来了,谢必安何时同她交待过这话。
好像自从做了鬼,她的记性便越来越坏,比不得生前那般强记了。
谢必安看一眼楼小禾,欲言又止。
二人对坐,谢必安默默吃蜜饯,楼小禾静静喝酒,气氛一时融融。
……
楼小禾目送着谢必安离开,独自立在亭檐下,似乎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什么,又似乎站成了一尊石头做的雕像,久久不动。
楼小禾由衷觉得,夜台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组织开明。
可就是在这么个好地方,她却又无比切实地感到,自己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地掏空。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在遇见彭狗之前,自己便是这样的——一个瘦骨穷骸的空心人。
这个狗男人,仅花了短短五天,用些很小很小的事,一点一点地把她填满。
可现在,从黑水之上迢迢而来的清风,只一吹,她便能听到,胸腔里空落落地响。
她已等了十九年,还要再等多久,天知道。
那被彭狗厌憎入骨,而又无从摆脱的不灭金身,此时此刻,楼小禾深以为幸:哪怕自己走得再慢,哪怕绕再多弯路,也无须怕来不及,毕竟,他与天地同在。
叮铃、叮铃。
铃铛的震响不同寻常,非是被勾魂使牵动时那种规律且悠长的声音,倒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外力所振荡,响得稀里哗啦。
犬吠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声势如山海,劈天盖地。
楼小禾猛然心惊,一时无从分辨声音的来处,惶惶四顾。
确认不是恶狗村的方向,她心下稍定。
外头人影纷纷。
楼小禾匆匆跑出亭外,随手拦下一人问了问。
那人满眼惊惶,还夹着几丝愤色:“还能有什么,定又是那灵墟宗主造的孽,像这般酷虐的大屠杀,隔个几年十几年总要来上一回。该说不说,照这势头,犬妖一族早早地就该灭族了,能苟延残喘至今,不可谓不顽强……”
话还未完,路过的几人七手八脚把那人捂着嘴扯着胳膊硬生生拉走了。
“你不要命了!”
“那可是楼十九!”
“发起狂来要吃鬼的!”
……
“站住。”
几人脚下的地面似乎被这轻轻吐出的二字给砸中,轰然塌陷,一道巨壑横亘在前,深渊之下卷起一股狂风,他几人毫无防备,迫于风势连连后退,魂惊胆颤之际慌乱稳住身形,他们互相搀扶着,缩着脖子僵立在原地,不敢回头。
“村中的狗子们,是何来历?”
几人对视一眼,胆子大点的那个抖着嗓子开口道:“恶狗村里的,都是死于天刑咒的犬族人,因为入不了轮回,只得都安置在了这恶狗村。”
“为何入不了轮回?”
他们始终没有回头,看不见身后人是何表情,只感到沟壑深处似有巨兽低吟,又似狂风长啸。
“天刑乃至阴至毒之恶咒,死于此咒者,凭他广大神通,无不堕入恶鬼道,受尽等活之苦。”
“等活之苦……”
楼小禾曾在书中读到过:
「恶鬼之间互相屠戮,摧身碎首而死,经黑水而来之清风吹过,须臾还活,复更受苦……此为等活之苦。」
“是啊是啊,地藏王和掌座不忍见犬妖一族同类相残,死后难安,是以特设恶狗村,用戴罪冥客之血肉骨髓喂养镇压,以作安顿。”
良久,无人回应。
风声逐渐退去,周遭静悄悄。
等他们回过头来,只见十九亭中空空如也,黑水桥上一道身影头也不回,朝着恶狗村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
……
狗子们温顺太久,叫楼小禾忘了追究,那村中攒动的万千凶魂,来路何在。
她竟不知,多年以来,犬族人一直遭受着惨绝无人道的屠杀。
纵使挥舞着屠刀的,是仙门赫赫第一宗北荒灵墟,可但凡那个人还在,就断不会容许。
他是横空出世的三界最强灭世魔头,恶名昭彰却莫敢谁何。
他用上古奇术鸿蒙道一手缔造的世外秘境一壶天,大庇族人,敌不可犯。
他金身不灭,万古长存。
除非……
他不在了。
他早就不在了。
多么可笑,她就这么守着整村的凶魂,守着他业已沦殁的铁证,一守就是十九年,像个傻子一样地盼,盼着再见他一面。
风声在胸廓内空洞洞地回响。
从望乡亭出来,踏过黑水桥,桥头有间茶馆,细槅宏窗,雕红刻翠,高悬着两联招幌,上头书着两行血字:
——“可怜奴为梦中郎,万折千磨不肯忘。”
脚步声经过招幌底下时,楼上的窗户被人轻轻推开,女子苍老的声音浑似响在耳畔:“日薄虞渊,大夜弥天……姑娘何不留步,来这小茶馆,同阿奶做个伴,往后余生,粗茶饭饱,拥被听风,岂不妙哉?”
楼小禾充耳不闻,身后拂来的风被她凌乱的步履撕个粉碎。
往后余生……
她早已埋骨弱水,哪里来的往后,又谈什么狗屁余生!
她只晓得,自己苦等了十九年的彭狗,很可能就在前头不远的恶狗村中,在她到来之前的整整百年间,受尽了等活之苦。
其实又何止这百年呢。
他尚在那水秀山明,风月无边的人间时,又何尝不是:“摧身碎首而死,须臾还活,复更受苦……”
等活,等活,穷尽生生世世,他也等不到,哪怕就一回,好好的活。
什么晦气男人,表面上所向无敌不可一世,骨子里却是个惨兮兮的小苦瓜,枉他还号称三界最强灭世魔头……
三界怎会有如此窝囊的魔头。
三界怕是很快就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