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涣神情僵了一僵。
也不知楼小禾从哪里抓起来把菜刀,“沈护法南山之寿,这些年来佐酒入腹的大牛小牛公牛母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罢……若今日让你在此给这些苦命的牛儿偿命,也不知它们答应不答应。”
“……好端端的,怎么还生气了?”沈涣讪讪,抽掉她手里的刀,一边嘀咕,“亏得柳含烟说你是个没脾气的老实疙瘩,她却也有走眼的时候。”
*
沈涣一遍又一遍地捻诀,狗肚子上的窟窿却纹丝不动。
他面色变了变。
楼小禾预感不好,“……怎么?”
“这狗什么来头?”
她被问得一愣,“捡的,野狗,没来头。”
沈涣沉吟:“伤它之人,修为远在我之上。”
楼小禾一滞,低头不言声了。
她明白沈涣的意思:要靠术法强行实施救治,那么修为就必须远在伤人凶手之上才行,当然,若是医修,便另当别论了。可柳含烟眼下的状态……
“那……你且给它缝缝?”
沈涣摇头:“缝上也无济于事,没得救了。”
楼小禾默了默,“那也还是缝上,死得好看点。”
沈涣:“……”
他梗了梗,冷着脸,道:“我只给人开过肚子。”
楼小禾:“……”是她强人所难了。
笃笃,笃笃笃——
有人敲门。
楼小禾把门打开,风吹进来,香一阵,臭一阵。
外头立着黑漆漆一条人,右手提着一串酱料瓶子,左手拎着好几个酒坛,酱料的怪味和浓郁的酒香在风中两相交锋,扑面而来的气息颇为一言难尽。
楼小禾赶忙把他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接过来,道:“八爷,您来得正好。”
……
范无救竟然也救不了。
楼小禾眸光暗下去,就听他开口道:“姑且,能缝缝。”
范无救从前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而今不做人许多年,手却一点也不见生,桑皮线将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缝合得很妥帖。
小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楼小禾张了张嘴,“爪子上的铁镣索性也给去了吧。”
沈涣从怀里摸出把匕首。
楼小禾亲眼见过沈涣拿它斩断灵墟专用玄铁锻造的神兵狼牙棒,那叫一个削铁如泥。
铛——的一声脆响。
……匕首卷刃了。
脚镣上的铁锈掉了一小块,约莫指甲盖那么大。
楼小禾:“……”
范无救:“…………”
沈涣:“………………”
*
范无救送完东西,便回夜台去了。
走得很急,像在躲什么,楼小禾甚至来不及问:小狗的魂你要不顺道勾回去?
……他一溜烟就不见了。
楼小禾抱着死狗,沈涣捧着死鸟,并肩走在薄暮里,向着东边。
没多少脚程,楼小禾便未拄拐,步子慢吞吞,沈涣配合着她,一路走得拖泥带水。
“你那什么劳什子晕血症……好了?”沈涣忽然问。
楼小禾点头:“嗯,好了。”
那日在夜台,柳含烟隔着人群,亲眼见着她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后来问起,楼小禾心中一动,把晕血症的事细细同她说了,问能不能治。
柳含烟沉默了一下,道:“能,但需要时间,过程……会有些痛苦。”
楼小禾大喜:“行,能治就行。”
这两年,被灵墟追杀,跟着大家逃亡的一路上,楼小禾时常化作一根流苏,牢牢挂在柳含烟腰间银铃上,睁大眼睛直面各种血腥厮杀,有时她甚至还会主动提议,将自己整个泡在血水里。
过程确凿是痛苦的,那段日子,她被反胃感和晕眩感折磨得面无人色,柳含烟也几度问过她要不要放弃……楼小禾每一次都拒绝得很干脆,愣是硬生生咬牙挺了过来。
但忽然有一天,她的腿坏了。
柳含烟替她诊过脉,在她床头静静坐了好半晌,蓦然开口道:“对不起。”
原来,她的晕血症好是好了,却因为心神损耗太过,伤了她那本就不甚稳固的仙根,腿上落下了残疾……仙根一旦出现损伤,几乎就治愈无望了,再好的医修也没招。
柳含烟没有料到会出这种状况,显然也是没有想到,楼小禾竟会默默勉强自己到这种地步,她医治过的伤患无数,从未见过对待自己身体如此狠得下心来之人……
楼小禾见柳含烟的神情不大对,心下动了动:柳护法虽然平时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楼小禾知道,身为医修,她其实责任心很重,也有她自己的骄傲,出了这样的事,心里不定怎么自责难过呢。
于是楼小禾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拉过来,温声哄了许久,也不知有没有哄好,但走的时候,那两道漂亮的柳叶眉,似乎蹙得不那么紧了。
所有这些,沈涣都看在眼里,楼小禾这几个字答得轻巧,他的步子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不知不觉放缓了,跟在楼小禾身后半步,一路无话。
……
二人于苦楝前驻足,栀黄色的油纸伞挂着未干的雨珠,静静歪在树下。
沈涣犹豫了一下,“你该不会……要把它们埋这儿吧?”
楼小禾点头。
她抱着狗走到树下,“我就是在此处捡到阿秋的,它约莫喜欢这里。”
“……呵,连名字都取好了。”沈涣无语。
“你见过小狗打喷嚏么?”
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沈涣一愣,“见过啊,不就是喷嚏吗,哪条狗还不会打了?”
“阿秋打喷嚏的样子特别滑稽……”楼小禾轻轻把狗放下,边说边回头,在看到沈涣时,笑容僵在脸上。
“……哪里来的椅子。”
不远处,沈涣正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中死鸟,好整以暇。
“我变的,很稀奇么。”他扬扬下巴,“不用管我,你且自便。”
楼小禾愣在原地,摸不准他突然抽的什么风,模糊想到一种可能,仰首看一眼头顶的苦楝,“……你莫非,怕这棵树?”
沈涣好歹也是一壶天的大护法,没道理同那老虎精一样忌惮这苦楝。
沈涣忽然冷笑,“我一介鬼仙,杂气仙格,自然入不得这堂堂神树的贵眼,比不得某人,走狗屎运,稀里糊涂成了那正儿八经受人香火的尊贵地祇。"
恶狗村飞升那日,沈涣为了救柳含烟,死于颜百川的天刑咒之下,当时他正好就混在新到的那批狗子里,跟着楼小禾,死而复活,成了个鬼仙。虽仙格上比地祇低些,但好歹一身修为摆在那——由鬼升仙的好处就在这里,上辈子的修为历练,都能带上。但沈涣什么性子呀,他不跟你讲这些,他就觉得自己矮了楼小禾一头,耿耿于怀至今,逮着机会就拿来阴阳她。
楼小禾见怪不怪,并不接话茬,转而道:“那你无需过来,且坐那儿捻个诀罢。”
二人无声对视。
“……这也不行?”楼小禾只好摊手道,“好吧,给我变个锹。”
看来这神树的威压,确实霸道得紧,也不晓得阿秋是怎么蒙混进来的。
沈涣再度冷笑,“有人连个锹也变不出,却冠冕堂皇高坐神龛,吃人香火受人供奉,也不知她汗颜不汗颜。”
“……”
被夹枪带棒一通冷嘲热讽,楼小禾也不恼,索性扶着树,垂头看向自己的跛足,作自怨自艾状,“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个瘸了腿的废人,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虽舔着脸受人家许多供奉,可白得的这许多灵力,也只勉强够支撑我那日渐惨淡的年寿罢了,似我这般没出息,与其苟活,还不如——”
“哐啷!”一声,铁锹砸地的动静粗暴打断了她堪堪开了个头的施法。
沈涣就这德性,嘴贱,心软。
楼小禾呢,有闲,没脾气,有的是耐性拖着条瘸腿陪他玩儿。
她弯腰抄起锹,三下五除二挖了个小坑,走到沈涣跟前接过死鸟,郑重其事地埋起来,一边说着:“对不住了,阿鸠。”
阿秋、阿鸠……都什么破名字,沈涣翻了个大白眼。
楼小禾从怀里摸出几颗八月炸,剥好了,同小鸟的尸身埋在一处,掩好土,很快挖起狗子的坟来,将将挖了一角,直起身子用力捶几下后腰。
这时,身后传来沈涣结结巴巴的:“狗、狗、狗、楼、楼、楼……”
“?”
楼小禾似有所感,回身看去——
那是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仿佛刚被世上所有的秋水洗过,满目清明。
她仅怔了一瞬,旋即挪动步子,挡住身后浅浅的土坑,不叫小家伙看见。
——死里逃生的小狗,可看不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