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顶着那张被揍花的脸,在旁边:“……”
“夫人想问刚刚那小狗吧?”楼小禾并不看她,大大方方地目视前方,“路边捡的,无聊养了养,原想留在身边解解闷,可惜……”她侧头,吹了吹肩头和衣襟前沾着的狗毛,“是个掉毛怪,挺烦人的。”
她往轮椅里一靠,好整以暇,“夫人口口声声说信我,却暗中派人盯梢,还把我卖给了一壶天,现在呢,不会又疑神疑鬼,觉得我和犬族是一伙的吧?”
芙蕖:“……”
“夫人要我找蚩尤后人,我非但找来了,还用傀儡术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夫人还要我找楼小禾,无非就是想通过她把埋在弱水底下那半枚神龙符搞到手。具体怎么个搞法,你其实也不知道,但既然她的游魂能从弱水之下爬上来,那么借她的手将那半枚神龙符从底下搞上来多半也可行……这个思路其实也没错,但拐弯抹角费时费力,不过在下随手画画符念念咒的事,何必这般舍近求远瞎兜圈子?神龙符完璧到手,接下来,便要解决弱水之滨大魔头留下的铁壁结界了。怎么解决呢?”楼小禾笑了一下,“也简单,靠我就可以。”
她说着,手里的钓竿微微一动,“夫人钓过鱼吗?像这样鱼竿弯得很浅的,多半上钩的是小鱼,扬竿时动作要轻,”她一边收竿,一边漫不经心道,“若一不小心扬重了,钩子冒出水面来,鱼儿是要跑掉的。”
芙蕖被五花大绑,此刻正面朝弱水,静静坐在楼小禾身旁的地面上,看她坐在轮椅上,悠哉悠哉地钓鱼。
彭侯设下的灵力结界,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带着自己进来了,那一刻,芙蕖的心态隐隐要崩。
直到看着她从鱼钩上取下一绺长蛇般的黑发,轻轻勾缠在指尖,然后面露遗憾,“……啊,竟然是头发。”
芙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很明显,她被耍了。十月散人一开始就在设局等她跳,而她在对方眼里,或许就好比那绺挂在鱼钩上的,湿哒哒的,任其随意摆弄的头发。
“蚩尤血,神龙符,大魔头的结界……没了我,您能摆得平哪一个?夫人最大的筹码,无非就是手里握着的那半枚神龙符。我原也不指望您出力,倒是低估了您疑神疑鬼瞎添乱的本事。”楼小禾丢下钓竿,指腹在轮椅上轻敲两下,她缓缓靠近,“方才揍得夫人满地找牙的那个大美人儿,想必您也认得,您觉得,她是会坐视不管呢,还是立刻回聚窟谷禀报归海谷主?归海谷主会放任蚩尤旗现世祸乱三界,还是会当机立断死守弱水,绝不让我们有机可趁?”
“这会儿,聚窟谷应该正动身往这边赶,我没有时间陪你浪费了。”响指轻打,灵符的金光近在咫尺,绚烂刺目,“凉风蛊,天刑咒……永生,或者永世不得超生,夫人自己选。”
芙蕖望进那双眼睛里,她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个疯子得到蚩尤旗。
不谋而合的野心,不择手段的魄力,还有不相信任何人的狂妄……这一刻,芙蕖终于得以确信,十月散人和自己,其实归根结底,是一路人。
——这就够了。
主动权和掌控权握在谁的手里,也没什么要紧,只要对方能够成事,她没话说。
至少,比起她的前合作伙伴阮氏,十月散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气焰熏天的仙门望族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一败涂地;而她,一介坐在轮椅里的废人,随便动动手指玩玩心眼,直如探囊取物般轻巧……
“十月堂主,幸会。”芙蕖微微一笑,用一种相逢恨晚的口吻道。
楼小禾:“……”
鱼儿咬钩了,咬得死死的,时机已到,扬竿,收网。
……
白玉无瑕,龙纹跃然,楼小禾摩挲着手中残缺的玉璧,心绪万千:果然,要对付一个自命不凡的疯子,就得比她更疯更狂更嚣张……总而言之就是装神弄鬼搞心态,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死到临头人家还得谢谢你。
其实,方才芙蕖用一种英雄遇知音的肉麻兮兮的眼神看过来时,楼小禾直犯恶心,差点没能演下去。
不过,这些天她或许是有些入戏的,“做个疯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还有点爽”这样的念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脑海。
说起来,她之所以时男时女,时而老叟时而顽童,有时甚至以飞禽走兽之面目示人……纯粹是因为她每次都用的最低阶的幻形咒,幻化出来的形象总是随机的,一来可以节省很多灵力,毕竟她比较虚;二来也能增添神秘感,让十月散人高深莫测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当然,主要是深入芙蕖的心,总而言之,可谓一举两得。不料芙蕖“自作聪明”的毛病已入膏肓,竟以为她也是个为求长生而误入歧途的病友,说来也巧,她的行迹倒也都和那什么“无相法”颇为吻合,也算误打误撞,还顺便进一步博取了芙蕖的信任:让她对自己是同道中人这个事深信不疑……恰恰就是这份信任,成为了压垮芙蕖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要不是芙蕖,楼小禾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稀奇的功法,可见芙蕖确实用功,书没少读,但貌似都是些捞偏门的学问,这些东西读多了,下场无外乎自己把自己玩死。
那半枚神龙符一到手,楼小禾没有耽误,立时就要送芙蕖上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临死前,她不断地问。
好像只要楼小禾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她就能死而瞑目一样。
“那夜之后,你们依旧日复一日地,用魄萤炼蛊。”楼小禾哑声笑了一下,“这些魄萤的来处,可能是无名游魂,也可能是蚩尤旗,甚至是青云梯,亦或者……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娘亲,我马上,马上就可以来接你了。
……
夜台。
死于天刑咒的恶鬼都要由谛听亲自接手,方才来报到的这个,来头似乎非同寻常,谢必安眼睁睁看着他那向来悠哉闲散的亲亲师父猛然扭过头来,用一种惊恐万状的眼神看向自己,那眼神分明在说:小七,为师闯大祸了!
谢必安:“……”天杀的,说好的一年假不给他放就算了,还净挑他白班的时候整幺蛾子。
……
谢必安风驰电掣赶到弱水之滨时,楼小禾正坐在轮椅里,用手牢牢地捂住口鼻,跟前支着一口铁锅,里头正煮着什么东西,她时不时拿铲子搅上一搅,热气顺着风,一阵一阵地往谢必安的方向吹来。
“……”
“事不宜迟,速速动身赶往弱水,劝小禾娘娘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眼前平静祥和的情景和谛听方才那天塌了般的口吻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谢必安尝试开口打招呼:“……哕。”
煮的什么玩意儿,怎么一股阴间味??
楼小禾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愣了下,冲他道:“七爷,好久不见。”
声音闷在手掌里,含糊不清。
“别来无恙,小禾娘娘。”谢必安暗中封住自己的嗅觉,十分得体地朝楼小禾颔了颔首。
楼小禾闷声笑了一下,“我还是习惯你叫我楼十九。”
“恶狗村一直是所有夜台人的心头之患,托娘娘的福,此患得以一举肃清,大恩大德,夜台上上下下,时刻铭记在心,我们一众勾魂使和摆渡人,还有我师父谛听,这两年时不时也会去各地的小禾娘娘庙,上香还愿。”
“一见面就戴高帽子……你不对劲。”楼小禾眯起眼睛看他。
“收手吧,小禾娘娘。”隔着结界,谢必安不远不近地站着,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
膝头上沙漏里的细沙在此时流完了,楼小禾放下捂着脸的手,将炉火熄了,道:“七爷吃过山荆子吗?”
谢必安不接她的话,她也不在意,自顾自道:“是种很不起眼的小野果,能解酒,柳护法和沈护法宿醉起来头疼都吃它,一吃就灵。仲秋时候熟得正好,酸甜可口,很香。现在秋太深了,果子熟过头,都烂了,还有股腐臭味,吃是不能吃了,但也不耽误用来煮符水——”
谢必安打断她,“弱水一旦枯涸,毒雨漫野,生灵涂炭,蚩尤旗如若现世,兵连祸结,永无宁日……这难道就是你想看见的吗?放着高坐明堂宝殿的尊贵神祇不当,偏要做颠覆三界的千古罪人?”谢必安说到动情处,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还要同你的心上人再续前缘么?若今日你一意孤行,世间将再无你容身之处。夜台十九年都熬过来了,如今拨云见日水远山长,怎么反倒不能等了?”
楼小禾抬眼看他,“七爷听说过大道圆成神通纵横逍遥一线牵吗?”
谢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