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左手握着半枚玉璧,右手指间轻轻拈着一纸黄符,“是我师父自创的一种符术,很厉害。那天,我一直在等,等太阳下山,我便能用天眼觑……你知道天眼觑么,还是我师父独家自创的符术,全天下的书都能用它看到,可惜只在夜里灵验。在夜台那些年,我也用它偷偷摸摸看了不少书。
“你知道吗,我那天没有等到。”楼小禾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黄符倏地自燃起来,青烟袅袅,熏得她微微眯起双眼,“人并不是总能等到太阳下山的。”
符纸燃尽,灰烬消逝在风中,楼小禾吹下目光,静静注视着脚边的地面,那里正躺着一具尸身。
尸身浑身湿透,雪白中衣,紫绫衫子,宝花镶边的纹锦褙子,装束合身又明丽,圆润饱满的脸庞透着几分稚气,紧闭双眼的神情却沉寂如古井,仿佛她并未死去,只是陷入了安谧的长眠。
“你让我收手?”楼小禾唇角噙着平静的笑意,“带着神龙符跳弱水的时候,我是真心想要收手的,虽说更多的是出于私心,但讲真的,多少也有那么一丝虚荣,不管怎样,我也算阻止了一场灭世之祸,姑且能称得上无名英雄吧。”
她缓缓收紧五指,“然后我等来了什么?旁人不知,谢七你也不知么?恶狗村里受尽等活之苦的那些冤魂是我的族人,死于北荒围剿至今魂魄无踪的魔头是我的心上人,弱水之下永不超生的是我的唯一的亲人,至于我们这些重新活过来的人,原也只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终日惶惶东躲西藏……”楼小禾抬眸,看进谢必安的眼睛里,“就算如此,一壶天那群傻子若知道我的决定,定然会百般阻拦,毕竟这可是他们天君至死都想要毁掉的神龙符,怎可能容许我胡来。豆豆胆子小,顺子思虑重,我师父呢是个老顽固,他们自然也都不会答应……但我从没有想过,连你也来拦我。”楼小禾笑了一声,“怎么,夜台只救生,不救死?”
谢必安浑身一震。
同样的话,一字不差,上次听到时,他和眼前人是站在同一边的,而不像现在,隔着无法逾越的结界,沉默对峙。
“夜台律典,开篇首页,第一句写的什么,七爷记得吗。”楼小禾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步步紧逼。
勾魂使,日常工作简单粗暴,大多问也懒怠问,对着那鬼锁链一勾套着走,或者哭丧棒直接敲晕了打包带走,好不威风。所以做这个工种的,一般体力好,武力高,能动手的绝不哔哔。
摆渡人,终日守在望乡亭,与各路亡魂于酒桌上言语对垒见招拆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一套玩得风生水起,只要能将对方的怨气戾气煞气通通化解,没什么话是昧着良心不能说的……总之,做摆渡人的,心都脏。
谛听这一回,很可能又失策了:让一个勾魂使来和摆渡人谈判,摆明了没有胜算,谢必安那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心理防线,正在步步溃散。
他沉默良久,开口道:“冥冥之地,魂有所归,莫论死生,一视同仁,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或许,今日种种,早在百余年前便有了先兆,那面鬼子母揭钵的灰旗,便是眼前人一生的写照:
这个穿着明丽衣裳的小姑娘,人生底色其实是混沌的,无尽的灰。
慈眉善眼之下,是护法,亦是夜叉,抵死谩生断不定,钵盂终于被揭起……里面没有石榴。
“这个千古罪人,我今日当定了,七爷要拦吗?若要拦,当初又为何让八爷将石碑送来?我还以为……至少,夜台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便是谛听闯下的那个大祸——
那日,谛听百感交集,手轻轻抚上沾满鲜血的恶狗村石碑,倏然,神奇的感应纷至沓来,这时,范无救从身旁经过,正要去给楼小禾送谢必安写的那份绝交信,被谛听喊住,让他把石碑带上,范无救用眼神表示困惑,谛听一脸高深道:“听为师的,带上便是,此去自有用处。”
范无救于是听话带上了,结果楼小禾接过信后,甚至来不及看,便着急问起阮从谦的尸身来,然后得知已被夜台的大家伙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她又问恶狗村石碑上的血是否还在,范无救一下子起了浑身鸡皮疙瘩,表情莫测地将那块石碑给她撂在了地上——出发前他还问谛听是否需要洗干净带走,谛听特地嘱咐原封不动,原竟是料到楼小禾会要。
谛听帮楼小禾这个忙,单纯出于一片感恩之心,毕竟,她确实算得上夜台的大恩人,但若他早知道楼小禾要把这块碑上的残血拿去做什么,绝不会多此一举。
可大祸已经酿成,眼看无可挽回……
“我还以为……至少,夜台是站在我这边的。”
——谢必安听着这句话,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闷痛,几乎将他仅剩的那点理智悉数粉碎。
“无论如何,你要拿天下苍生做赌注,我谢必安绝不会坐视。且不说毒雨要如何解决,没有人能保证完全掌控蚩尤旗——”
“我能。”楼小禾斩钉截铁打断他,“无论毒雨还是蚩尤旗,都交给我。在你手底下当了那么多年差,你了解我的,我做事从来不偷懒,该我的活,都能干得周祥,尽可能不让你费心。”她笑着道,“谢七,你信我。”
现在这个关头,她竟然还能用这种温和无害的笑容,用这样轻巧的辞色,理所当然般要求自己信她。
而他竟然真的,在此刻,不可理喻地动摇了。
谢必安看着楼小禾身下的轮椅: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人究竟都舍弃了些什么才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谢必安不忍去想。
是啊,她是楼小禾,谛听师父料事如神,此前从未有过失误,偏偏在她身上栽了一次又一次;弱水,天机镜,彭侯的结界,所有这些,她都不放在眼里;这个时刻徘徊在恶鬼道边缘却毫无自觉的魔头预备役,夜台没有人不怕她,偏偏她撞大运,一朝飞升成了万众瞩目的地祇……
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都能做得水到渠成。
或许,如果是她,没什么不可以。
弱水上吹来的风又湿又咸,还夹杂着浑浊的腥气,远不及黑水清风,怡人心脾。
谢必安轻点哭丧棒,暗中待命的十万阴兵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夜台谢必安,愿小禾娘娘,”谢必安抱拳躬身,“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
告辞的时候有多优雅,差事办砸了回去领罚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谛听:“怎么回事?你不是同小禾娘娘交情最好?你说的话她也不听?”
谢必安跪在地上:“……师父,您忘了吗,当时那封绝交信,小八还是当着您面给她送去的。”
谛听扶额:“哎呀呀!失策了!”
掌座崩溃:“哎呀呀?失策了?这就完了?这么大的事,给你们点了十万阴兵,敢情就手拉手去弱水吹了趟海风?软的不行,硬的给她来一下——”
剩下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掌座对上谛听偏头看过来的眼神,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小七,你可知错?”谛听移开目光,注视着地上垂首无言的谢必安,语气忽然间变得很严肃。
谢必安始终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也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对是错?”谛听走上前,缓缓将他扶起来,温声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为师希望,你都不要为今天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谢必安眼眶微热,道:“弟子明白。”
谛听颔首,一脸欣慰,转头朝掌座道:“该怎么罚怎么罚,不必看我面子。”
然后拍拍谢必安的肩膀,“好了,小七,乖,跪下领罚吧。”
话罢,迤迤然离开了。
掌座:“……”就我唱黑脸是吧。
谢必安:“……”多余扶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