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强劲有力的根茎,宛如龙蛇般蜿蜒过浩荡的水域,直抵金鳞帮中心的地底,那里的水流不复清澈,而是浊黑的死水,盘结的根茎攒成一张不断蠕动的深渊巨口,活物一旦掉进去,都将被活活地绞死,吞噬,化作一滩脓水,永不见天日。
当然,女魔头有金钟罩护体,死是死不了的,但也绝无可能从那张血盆大口中逃出生天——这几万个日日夜夜的平静便是佐证。
然而,这平静维持得委实太久了些,杀孽满身的十月散人,渐渐地,变得就像空气一样,没有人会遗忘,但也同时被所有人忽视。
如果孔飞想瞒,瞒个三年五载搞不好也不在话下。
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该死的女魔头,枉自己这么信任她,还像个傻子一样等她等到天黑,居然出尔反尔!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跑去找到帮主,老老实实和盘托出。
然后帮主就炸了,相形之下,归海谷主的反应不可谓不和煦。
于是孔飞表现得颇为平静,他直挺挺跪在地上,嘴张了张,询问地望向一旁的豆豆:事情原委我还需要再说一遍吗但此事说来实在话长要不你教教我怎么长话短说?
豆豆接收到他的眼神,下一刻,佝偻着身子,努着劲,好半天才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道:“谷主,十月散人昨日便逃了,金鳞帮也是今晨才惊悉,他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全力捉拿的同时,让孔飞过来找您求援。”
归海谷主平时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此刻瞪大似铜铃,她看向豆豆,片刻后,似乎终于找回了一丝平静,开口道:“……知道了,豆婆婆请坐。”
豆豆弓着身子,曲着膝盖,双手扶在大腿上,一点一点地坐了回去。
聂霸在一旁,几度想搭把手,终于还是忍住了。
室内很安静,奇怪的是,比起方才,此刻冷静下来的归海谷主似乎更令人发怵,孔飞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归海青生得高额阔颐,两颧丰润,平时笑起来祥和可亲,没表情的时候便显得不怒自威,尤其在她沉思不语的时候,饶是谷里平时最没体统的几个小姑娘在跟前,也万不敢出声打扰的。
身为聚窟谷的谷主,归海青自问素日里行事妥实滴水不漏,按她惯常的作风,金鳞帮这个忙,其实大可以婉拒,但她此刻却真真切切地犹豫了。
——因为金鳞帮今日之困,细究起来,同她脱不了干系。
灵墟惨祸后,仙门亟待重整,其中有两桩事最为紧要:一则祸首十月散人要如何处置,二则仙门百家要如何重排座次。
而这两桩事其实息息相关:因为金钟罩的存在,十月散人眼看是搞不死了,其实若非她俯首就缚,光是抓住她便难如登天,这样一个棘手的大祸患,必须交给有资格的人来处置,那么这个资格,又该如何来评定呢?
当时有许多声音主张聚窟谷直接荣升仙门第一,此说倒也顺理成章,这时金鳞帮突然跳出来,大声抗议表示不服,要求公平公正比试较量,以实力排座次。这金鳞帮是当时势头迅猛的新锐门派,百家座次排在第五,若按随大流的主张,他们自然而然升到第三。偏偏这群年轻人年壮气锐,前一位的谷神庄,他们平日多有切磋较量,实力的确强劲,他们也算服气,然而,这聚窟谷身为仙门三大宗之一,一直以来存在感实在太低,说得好听点,是道骨仙风世外高人,说得难听点,那不就是徒拥其名故弄玄虚,空心汤圆一颗么?是以这次抗议,他们其实是存了保二争一的志气。
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响应他们的,竟然是聚窟谷——
归海青出面,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聚窟谷就排第三不挪窝,谷神庄和金鳞帮自去较量,头把交椅无论谁坐,聚窟谷都心服口服。
她这么做,自有考量:一来,成了第一便要接手十月散人,这头把交椅委实烫屁股;二来,每半年一开的例会,原本存在感不强,还能隔三差五请个假,若真被推到了主事人的位子,那岂不是要没完没了地开会?聚窟谷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们家谷主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开会。
于是,在归海青的顺水推舟之下,谷神庄胜了金鳞帮,名正言顺成为了新的仙门第一宗。按理说,十月散人便该由谷神庄接手,但这谷神庄庄主也是个老狐狸,深知这女魔头是个烫手山芋,然后十分不厚道地丢给了这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血青年:他假惺惺地表示,要关押千古第一魔头,世间没有一个地方,会比金鳞帮的地下水牢更合适了。
但其实,最先开始不厚道的,是她归海青,毕竟,山芋还是从她手里丢出去的。
一直垂眸沉思的归海青忽然抬眼,看一眼地上跪着的孔飞,随即抬头看向天花板——
或许,一开始,她的算盘就打错了。就说开会吧,后来还是叶初服提了一嘴,她才想明白:聚窟谷若成了主事的,这会是半年一开,还是百年一开,不还是她这个龙头老大一句话的事?
再说山芋,兜兜转转,竟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手里……
“温晏秋呢?”归海青忽然出声问道。
聂霸上前回道:“小公子前往寿山采石去了。”
归海青颔首,似乎对小公子这不务正业的去向颇感欣慰。
她起身,迈下台阶,经过孔飞时,驻足道:“封锁消息,是为避免引起恐慌,你们帮主做得很对,可既然要求援,明明谷神庄离得更近,势力也远比我们大得多,金鳞帮为何舍近求远,偏要来陆沉岭?”
孔飞愣了愣,道:“乔庄主不近人情,最爱讲风凉话,忒烦人。归海谷主宅心仁厚,高义薄云,定会挺身而出全力相助,找她准没错……这是我们帮主的原话。”
帮主果然神机妙算,料到归海谷主会有此问,早就替他拟好了应对之词。
归海青闻言,笑道:“哦,怕在乔庄主跟前丢人,在我这就无所谓了……是这个意思对吧?”
孔飞:“……”
不等他开口辩解,归海青朝他手里塞了枚传音符,随即抬脚往外走,一边道:“回去禀告你们帮主,最多三天,聚窟谷这边若是也没有结果,便只得请金鳞帮好自为之了。”
孔飞扭头看着归海青的身影远去,直到彻底消失,他回身,目光落在堂上交椅后那面粉墙上——墙上绘着一棵庞然老树,树已枯死,树身上缠绕着茂盛的古藤,藤上零星绽放着墨色的花朵。
这副枯木茂藤图的两边悬挂着一副蕉叶联,联上题着两句诗:「复此凉飙至,空山飞夜萤」
孔飞是个粗人,不懂诗,却也在读到之时心头微动,这一动,他忽然想起个事来——
“都说这十月散人是个逆天暴物的绝世邪魔,按理说,抹去一个人的记忆于她而言不过反掌,可为何……她竟失手了呢?她怎么就失手了呢?不应该啊,这合理么……”孔飞百思不得其解。
豆豆和聂霸闻言,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孔飞并不知晓,有一种人很特别,几乎所有抹去记忆的术法在他身上都将失灵。
孔飞曾经遭遇过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而那段可怕的经历,被人用萱草咒彻底洗去了。
被下过萱草咒的人,再遇上其他篡改或者消除记忆的术法,就都不会再有反应了。
孔飞只记得他上次来聚窟谷找温晏秋下战帖,然后铩羽而返,回去时遇上豆婆婆,差点被馒头噎死……其实,除了这些,中间还有一段记忆,他已然忘却,并且永远不会再记起。
聂霸上前,伸手扶起孔飞,欲言又止。
他少有这般扭捏的时刻,豆豆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
……
翌日傍晚,金鳞帮用传音符朝归海青发来一条消息:“归海谷主,十月散人逃逸之事风声有所走漏,乔庄主大动肝火,召你我二人即刻赶赴紧急会议,会址定在了聚窟谷,盼谷主万万速来,稍迟半步,只好劳驾谷主替本帮主收一下尸,至于殉葬事宜,切记,不要别人,就要孔飞。”
归海青:“??”
别的她都能忍,独独要在她的地盘干开会这种事,她断不能容。
尚在外头探寻十月散人蛛丝马迹的归海谷主急吼吼便往回赶,和金鳞帮谷神庄两拨人在聚窟谷前后脚汇合了。
开个大头会而已,也不知道他们干嘛要带那么多人,俨然副聚众火拼的架势。
于是,她那灵心慧性倜傥出尘不食烟火刚从寿山采石回来的好徒弟,大马金刀坐在血泊里,用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怀中气息奄奄的人死死抱住,他从对方的胸口间抬起头来,昳丽的面孔被唇角淋漓的血痕衬得愈发妖冶,喉结滚动,随着吞咽的动作,他微微眯起眼睛,眸光中闪动着嗜血的兴奋,以及野兽般的餍足……
——这一幕,就这么在归海青毫无防备之时,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血溅得触目惊心,染透了二人身旁破旧的轮椅。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
刻骨的恐惧霍然将空气撕裂,许多人一直以来如履薄冰艰辛维持着的某些东西,在此刻,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