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着追踪符来到聚窟谷外时,楼小禾陷入了某种忐忑又尴尬的境地——她未曾设想过,自己此行的目的地,最终竟然会是这里。
还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对天起过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会踏入聚窟谷半步……
但既用了隐身符,神不知鬼不觉,她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让任何人发现,如此,应该算不得违背誓言吧。
而且,此番无论越狱也好,擅闯也罢,实乃情势所迫,老天爷理当体谅则个。
她周身的灵力要支撑隐身符已是勉强,高阶的遁地符用不了,只好用最低阶的,从金鳞帮出发,中间迷路绕了点道,随后途经天照城,吭吭哧哧才终于追到这里,算起来,从水牢里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天两夜了,目前来看,无论天照城还是聚窟谷,都是一派祥和平静,可再耽误下去,她越狱之事保不齐就要被发现,若不在那之前赶回去,铁定要出大乱子。
楼小禾坐在轮椅里,花了点时间,终于说服自己,心虚又气壮地,进入到了那片她此生本绝无资格踏足的地界。
……
仙家地盘,总是气派的,凤麟洲花团锦簇,大北荒高堂广厦,天照城软红十丈,鸿鹄荡广袤丰饶,而位于陆沉岭尽头的,正宗豪门聚窟谷,却宛似幅枯山水画,空旷荒寂,赤地千里。
春夏之交,正是草木茂盛之时,谷内却只见枯藤老树,怪石嶙峋,附着在枝干和石壁之上的淡绿苔痕,是入目的唯一一点色彩,正是因为这点模模糊糊的绿意,此处虽然寸草不生,迎面而来的风却不含躁意,反而湿润清新,相当怡人。
从进来开始,楼小禾便忍不住频频抬头望天:很奇怪,这片被石头和苔藓占领的荒芜地界,似乎颇受神鸟青睐,空灵悠扬的凤凰鸣唱时不时从头顶传来,响遏行云。
但当她每每不由自主抬头看时,却寻不见飞鸟的踪影。
何止鸟儿,偌大的地方,一路走来,竟连人影也不曾见着过半点,她这隐身符使得倒是多余了。
轮椅停驻下来。
太阳眼见着要落山,楼小禾擦擦脑门上的汗,仰着脖子望向眼前的建筑:三座巍峨的汉白玉高台成鼎立之势,三台之间以空中浮桥相交通,她一眼便注意到,当中央高台连着的两座桥不太一样,桥面用金属合页接起来,像这种结构精密的活桥,一般是通过机关平铺或者收叠,一旦吊桥被收起来,中间的高台便成了孤峰绝壁般的存在。
谷内的建筑都十分简朴,清一色的竹楼小栈,用的竹材很特别,泛着岩石般的灰白色,像这般恢宏巍峨的建筑群,不由显得突兀,尤其中央高台之上耸立着的高层楼阁,屋身和檐顶全都爬满了厚厚的绿苔,仿佛一棵参天巨树,神秘又惹眼。
中央高台凌空耸立,没有台阶,想要上去,要么飞上去,要么从旁边的台阶绕行。
楼小禾闭上眼,一股微妙的,无形的威压在空气中流动,她能够很清晰地感知到。
这间绿苔遍布的神秘楼阁,很可能被人施了某种禁制,这禁制非同凡响,饶是她现在有余裕能祭出最顶级的乘风符,想要飞上去,也难如登天。
没法子,只能从旁边的白玉台绕道了。
……
通往楼阁的浮桥之上苔痕遍布,无人清扫,看来楼阁废置已久。
青苔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旁边印着两串梅花脚印子,一人一犬穿过长长的浮桥,向着那座神秘的高楼不断靠近。
“阿秋慢点,仔细路滑。”楼小禾偏头朝小狗叮嘱道。
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立时缓了下来,均匀有节奏,像沉稳的鼓点。
……
楼小禾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冲着每个犄角旮旯鬼鬼祟祟喊:
“十八姨,在吗?”
“在吗,姨?”
喊半天,没人应,手里攥着的那张追踪符闪个不停。
楼小禾低头,只见阿秋很乖地跟在脚边,寸步不离,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瞧不见尾巴。
“阿秋,”她唤它,“摇尾巴。”
小狗尾巴翘起来,闷声开始摇。
楼小禾颇为满意,不再看它,四下打量起来:
室内很干净,每一处角落都纤尘不染,家具全是紫檀木的,不是新木,用久了,泛着温润的黑色光泽,除此之外瞧不见别的颜色。屋内没什么华丽的装潢陈设,色调很厚重,但屋主似乎相当有品位,应当并不是严肃无趣之人,桌椅床榻皆是精工细作,处处透着含蓄的美,繁复华丽的花纹都藏在不起眼处,得细看才能发觉。
而且出乎意料地,此处竟并非废置的空房,四下里布满了生活痕迹:床塌上的被衾叠成豆腐块模样,整整齐齐;书案上的砚池里蓄着清水,是用来滋润砚台的养砚水;屋主似乎特别怕热,镂空的冰鉴里盛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块,冷气悠悠飘散,冰雪在季春温暖的空气中缓缓融化,水珠一滴滴流入底下的承盘里,发出悦耳的声音;海棠式香几上的香炉此刻香雾袅袅,气味很特别,楼小禾一进屋就察觉到了,是花生糖的甜香……这是间越待越叫人喜欢的屋子,妙得很,屋主应该是个干干净净的,书卷气的女子,性格稳重,至于年龄嘛,不好说,多半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
楼小禾的目光这时被靠墙的一排直棂架格吸引,透棂之间隐约可见里头五色缤纷,不知摆的什么物事,在满室黑沉里显得格外惹眼,楼小禾好奇,凑近了正欲细看,身后倏然掠过一阵风,虚掩着的房门砰地洞开。
“坏了!”
楼小禾弯腰揣起狗,驱动轮椅飞快追了出去。
怀里小狗尾巴兀自摇个不停,噼里啪啦打在楼小禾的胸口上,像有人拿根棍子在揍她似的,一阵阵的疼。
“……阿秋,停。”
……
窗外陡然狂风大作,一阵紧过一阵,神龛中木雕的那尊神像咚地被吹倒了。
“哎呀!”豆豆刚进门,见状惊呼一声,拄着拐三步并两步上前,连忙地将神像扶了起来,口中连声念叨,“小禾娘娘莫怪,莫怪……”
豆豆原来并不知,世间竟还有一尊神貌丑至此,还是之前偶然间在叶初服屋里瞅见供着这位娘娘,她好奇问起,叶初服微微一笑,道:“豆婆婆竟不知小禾娘娘么?您出了谷,随便走两步,见着那门头上金字大匾题着‘风禾尽起’四个大字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的,便是小禾娘娘庙了。
“这位娘娘虽是水神,神通却大得没边儿,听说就连夜台也有她的神庙呢,甭管活人死人,见了她高低拜上三拜,削罪除殃,迎祥衍庆,无不灵验~
“尤其我们姑娘家家,什么粉花疮呀,月事不畅呀,大事小事就没有她不管的。别个神佛菩萨,女子来着月事还不让拜,嫌晦气,可咱们小禾娘娘就没这穷讲究,月信期间拜了更灵,因为那几天,娘娘比往常还要体贴我们,无论什么愿望,总不忍心拒绝的~
“总之啊,九天神佛里,就数这小禾娘娘最没架子,最眷顾我们女子了~”
“小禾娘娘……”豆豆出神良久,呢喃道,“好巧。”
这之后,豆豆便将这位娘娘的神像请了进来,日日里供奉,祈求的愿望也总是同一个,不曾变过。
她用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神像,抻着脖子往外瞧,“外头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邪风?”
她和聂霸刚从保真阁回来,乏得很,原想着到了直接歇下,可这邪风吹得人心神不宁,豆豆莫名不安起来。
聂霸眨眼间便出现在了窗边,凝神细看,未见异常,很快,风停了,空气恢复了平静。
聂霸回身时动作一滞,闭目凝神片刻,抬头看过来,正色道:“有人闯谷。”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豆豆眼前。
豆豆愣了好一会儿,朝手指啐了点唾沫,抹在眼皮上,“这右眼皮直跳,可别出事才好……”
……
就在楼小禾指尖即将捕捉到那缕飘忽不定的清风时,腕子上猛然被一股力踹了下,这下挺狠,貌似给她踹脱臼了。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见,那家伙呲溜一下钻进了面前的清池里。
远看时,楼小禾原以为这是汪温泉,走近了才发现,那雪白的水雾,竟是冷飕飕的寒气。
寒池中心,有位美人似乎正在沐浴。
隔着水雾,其实看不清池中人面目,但那人肩颈的线条隐约可见,脖颈修长,肩膀平阔,骨架子生得很伶俐,像这样骨相好的,多半是美人没跑。
“谁?”
美人似乎发现了她,隔得远,质问声不甚清晰,但语气中的不悦却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糟糕,隐身符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失灵了。
“姑娘,我不是坏人,就……偶然路过,无意打扰,但是,我可能……”楼小禾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窘迫道,“我可能需要在池子里捞……捞点东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美人不吭声。
也是,泡澡本就是极私密的事情,她突然冒出来,本就唐突,还要求人家泡到一半给自己行方便……实在无礼。
于是楼小禾只好不再说话,背过身,静静等在一旁,等美人出浴。
她此时在岸边都能感觉到阵阵沁骨的凉意往后背心和尾巴骨里渗,可见池水有多冰冷,在里头泡久了,怕是极伤身的,尤其女孩子,哪里受得住。
就这么等了片刻,楼小禾忍不住道:“姑娘还是莫贪凉的好,回头若染上了寒症,伤风鼻塞头疼脑热不说,月信来时更是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