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晏秋起身,俩人叠在一起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互相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楼小禾无端耳朵一热。
“小禾?”温晏秋唤她。
天已经黑了,屋内掌着灯,楼小禾坐在床外侧,可以看见身后明亮的灯火映在温晏秋英俊的五官上。
他还记得,楼小禾喜欢睡外侧,虽然这不过是她当时随口一说。
温晏秋坐在对面,头发散落下来,看向她的目光很专注,楼小禾定定地与他对视,忽然凑近他的眼睛,细细看他瞳孔中,自己的面孔。
瞧了一会儿,又退开,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都不记得了,所以也不会晓得,其实你现在看到的我的样子,并不是我原本的面目。但我原来的模样其实也差不太多,很普通,一点也不起眼,从小黑眼圈就重,皮肤也很粗糙。”
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温晏秋,此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抿了抿唇,将被子掀开,伸手把衣摆往上扯。
屋内的灯明晃晃,照得她的双腿无所遁形。
因为常年瘫痪,下肢的肌肉早已萎缩,双腿瘦可见骨,膝盖凸耸,双脚浮肿,皮肤没有一点光泽,一眼看过去,枯萎,黯淡,瘦瘠,丑陋……
楼小禾将自己完完全全摊开在了温晏秋面前,脸上的笑不比哭好看,她说:“很难看吧。”
温晏秋目光落在她的双腿上,就这么直勾勾看了良久,没有言语。
有那么一瞬,楼小禾很想把被子盖回去,把双腿重新遮住不让他再看下去,但她忍住了,继续道:“我从前杀你,不为别的,不过因为那时候我软弱无能,被人唆使威胁,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命。我最是贪生怕死,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对你下杀手。”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十岁那年,你救过我的命,甚至在我屡次杀你后,你又救了我……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活命,良心丧尽,忘恩负义。”
楼小禾抬手,仰起脖子,遮住双眼,她的声音勉强维持着平静:“这样的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呢?其实那时候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那些你以为的情愫,不过是一种叫作红鸾丹的情蛊在作祟,情蛊你知道吗,就是违背人的本心,操纵人的情意,让你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爱我爱得要命的错觉来……这种蛊毒也是我给你下的,为了让你像个傻子一样心甘情愿地被我杀死。”
“温晏秋。”她又兀自笑起来,“没人比我更卑鄙了,遇上我,算你倒霉,你就当出门不小心踩到了狗屎,大不了回去洗洗干净,偏要和狗屎纠缠不清,那是糟践自己。”
楼小禾始终挡着眼睛,看不到温晏秋的反应,空气很安静,他始终没有动作,从头到尾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楼小禾索性将心一横,把自己想说的话一气说了个透:“我原想着,你要如何便如何,左右都依了你,权当赎罪,你要等眼前事了再与我清算,我也是认的,可纵然是坨狗屎,也保不齐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你待我越好,我越觉被架在火上烤,你这么金贵一人,成天见地端茶递水贴身伺候我这么个罪孽深重的残废,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要我如何心安理得,别人又会如何看待你,你自己心里又当真就好过吗?”
这时,温晏秋终于出声,问道:“所以呢,小禾想要如何?”
楼小禾默了默,片刻后,道:“就当放过你自己,别管我了,养病这两日,且托柳护法过来吧,等去魔窟采了青云石回来,凭你想怎样清算,悉听尊便。”
楼小禾将能想到的说辞全都说尽了,虽有诳语掺杂其中,但不少都是肺腑之言,她不信温晏秋没有半点动容。
手挡住了视线,楼小禾听见温晏秋正在靠近自己,他的嗓音含着笑意:“如此,你便能心安理得了,是么?”
挡在眼前的手忽然被重重拉开,温晏秋俯身迫近,同时不容抗拒地牵着她的手往下,径直朝着一处去。
“可怎么办呢?”温晏秋的语调始终从容而优雅,仿佛拉着别人的手做出斯文扫地之举的另有其人,“明明小禾嘴里没一句我爱听的,一想到你的名字直想把你千刀万剐,但只要你掉几滴眼泪,我就会不受控制,变成这个样子。”
手心被迫按下去的那一瞬,楼小禾脑子里轰的一声,登时灵魂出窍,明知道自己该立刻把手抽回来,却当场石化,无法动作。
前一刻还被楼小禾渲染得沉重又悲痛的气氛戛然消散,某种诡异又扭曲的气息,欢天喜地地,顷刻间在空气中弥漫扩散开来。
“我原也不解,现在倒是有了分晓,想来根由便在你说的那情蛊上。”温晏秋的口吻仿佛在探讨什么再正经不过的体面事,“蛊是你种下的,你该不该负责?”
楼小禾保持着一个微微倾身的动作,手隐没在二人重叠交错的衣袖下,整个人的姿态有点滑稽,温晏秋的话她听得字字分明,脑子里却乱成一锅浆糊,完全没有意识方才弄巧成拙,给自己挖了个天坑,楼小禾看着他那两瓣微微翕张的唇,讷讷道:“……自,自是该负的。”
“好,那小禾答应我,以后哭的时候,不要遮遮掩掩,就像这样,”温晏秋伸手,指腹落在楼小禾的眼底,就这么紧紧贴住她的皮肤,任由掉落的泪水将手指打湿,“眼睛睁大一点,对,看着我,尽情地哭,不要忍着,只管哭出来……”
“……”楼小禾尚未从方才强烈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眼泪不由自主掉个不停,她就这么怔怔地,听着眼前的男人教自己哭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姿势,然后眼睁睁看见对方眼底的笑意愈发兴奋,而从手心下那处传来的触感越来越邪门……
楼小禾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缩手,双手攥成拳,整个人呆若木鸡地坐着,身体要多僵硬有多僵硬。
“小禾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温晏秋拇指轻轻划过楼小禾湿漉漉的睫毛,楼小禾不自觉眨了一下眼,她点头,声气发虚,嗯了一声。
温晏秋将她攥紧的手掌一点点解开,她太紧绷了,指甲陷进手心里,掐出来一排清晰的印子。
“你心安理得与否,别人又如何看我,说到底,与我何干?”温晏秋解开她的拳头,抬头注视她,“至于你问我心里好不好过。”
他弯起唇角,笑得眉眼生辉:“这便取决于小禾想不想让我好过了。”
“听话吗?”他问楼小禾,眸中的笑意含着浓浓的蛊惑意味。
楼小禾怔怔看他,还是点头。
温晏秋握着她的手没有放,手指蹭过她腕间的玉镯,轻声道:“镯子卡手吗?”
楼小禾摇摇头,“不卡。”
因为从小干活的缘故,楼小禾人虽瘦,骨架子却大,手围并不小,这只镯子不是寻常的圆镯,而是内圈磨平的扁口镯,戴着特别舒服,一点也不卡。
温晏秋终于松开她,侧身低头,将她的衣摆拉好,被子也重新盖回去,严丝合缝地覆住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腿,盖到脚的时候,动作蓦地顿住。
他伸出手掌,一只手几乎就将楼小禾的双脚握住了,“脚好凉。”
楼小禾浑身一激灵,这一刻游离恍惚的意识终于彻底回笼:“别,你别——”
温晏秋偏头,侧眸盯住她的眼睛,“不是说要听话?”
楼小禾没声儿了,抿着唇默默别过脸去。
温晏秋握住她的双脚,贴到胸口处捂着,问:“饿不饿。”
楼小禾摇头。
静了片刻,她说:“我困了。”
“嗯,睡吧。”温晏秋说着,没有要放过她双脚的意思。
楼小禾只好悻悻地躺了下去。
她紧闭着眼睛装睡,好一会儿,双脚终于被放开,温晏秋替她将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然后越过她下床去,径直走向了书案。
温晏秋一直在摆弄他的判官笔,细细碎碎的金属声颇为悦耳,楼小禾没有睡,借着床帷的掩护,透过缝隙,静静看了温晏秋许久。
这时,那道身影冷不丁站起来,似乎想起来什么要紧事,朝床榻的方向大步走过来。
楼小禾赶紧闭上眼,然后想到:糟糕,忘了那只镯子了,该不会温晏秋察觉她在装……
“……”
虚惊一场,温晏秋撩开床帷,坐在床头细细地给楼小禾剪指甲,十个指头都剪干净了便又起身离开,坐回到了书案前。
直到后半夜,温晏秋手里的活计似乎终于告成,楼小禾看见,他伸出手,腕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串手链,串珠细巧,不是是什么材质的,看着很精致,温晏秋手里握判官笔,这时摁动机关,一阵细微的响动,刚起了个头的索命杀器像被勒紧了缰绳的烈马,凛凛杀机戛然而止。
楼小禾睁大了眼睛。
因为好奇,她这两天翻阅了些关于判官笔的资料:温晏秋手里这件冷兵之所以叫判官笔,是因为它极其嗜血,只要笔尖一碰到活物,便会自动触发机关,取对方性命,而笔身上的机关只要被摁下,也是势必要见血的,因为这玩意儿的开关从一开始就只安了一半,只有开,没有关,毕竟,这件冷兵问世的初衷,便是要它一如判官手里的大笔,一旦落下,尽皆抹煞。
然而现在,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案前,给这只嗜血的野兽戴上了嘴套,暮春宜人的晚风轻轻吹拂,风中苔藓的清新气味和他衣裳上花生糖的甜香打成一片,夜色静好。
楼小禾莫名想起,那个被娘亲遗弃,亲爹连抱一下也不愿的小婴儿,从他眉心处绽出的星星点点的银芒,纯净耀眼,一丝杂质也不含。
温晏秋坐在案前,身姿亭亭,一如她在冥鸦瓮里见过的,那盛夏的香樟。
柔和的烛光洒在他俊朗的眉目上,将他周身锐利迫人的英气衬得如玉般温润。
楼小禾想,重活一世,狗男人总算有好好长大:生在好地方,吃了许多好吃的,见过许许多多的好人,纵使人还是有点疯疯的,但他犯起偏执劲来,左不过打打镯子喂喂饭,剪剪指甲捂捂脚……伺候人有瘾一样。
可不就是呢,灵脉干净成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是魔胎。
要她说,这个狗男人,除了那股子油盐不进的癫劲,其实浑身上下都没得挑,脸蛋漂亮,手也极巧,心很细,嘴还甜,最重要的是,他长了一双天底下最善良的眼睛……楼小禾想,这不是活观音,是什么。
……
楼小禾一睁眼,就见活观音手里的判官笔一个急刹,功德无量。
她登时大惊失色,扭头去看,判官笔对准的人,竟然是叶初服。
她想不明白自己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里能发生什么,以致于温晏秋和叶初服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
“温狗!纳命来!”叶初服当场出离了愤怒,暴喝一声,拎着砂锅大的拳头猝然起身。
难为叶初服气头上还记得自己怀里有个人,起身时抄起楼小禾夹在咯吱窝下就要朝温晏秋冲过去,眼看同门相残的惨剧一触即发,楼小禾当机立断,天降金钟,硬生生拦下了暴走的叶初服。
叶初服气炸了:“凭什么只罩我不罩他!你个臭丫头!拉偏架?!!”
天旋地转间,上一刻还倒挂在叶初服胳膊上的楼小禾,转眼就被温晏秋揽到了怀里。
她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二话不说,再降一口钟,这回罩住了自己和温晏秋。
“叶首徒,温晏秋他……”楼小禾尝试劝架,“他这几日将判官笔大大改良了一番,方才那样,应当是想在您面前露上一手——”
敖铁心冷笑一声:“是么,刚刚若不是散人突然醒转,我看他可压根没打算停手。”
楼小禾微顿,偏头去看温晏秋,对上那双眼睛时,浑身一滞。
温晏秋的眼神很反常,不复清亮,眸底一片浑浊。
她想起在寒池边上时,他也对着自己流露过这样的眼神,阴沉,酷烈,吞噬一切……
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楼小禾头皮发麻,试探地开口唤他:“温晏秋?”
楼小禾感到男人收紧手臂,他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冰凉的嘴唇滑过耳畔,停在颈侧,他的呼吸粗重,乱乱地喷洒在楼小禾的皮肤上。
她听见有人惊呼,孔飞更是惊声尖叫起来。
锋利的牙齿抵在脖颈最脆弱的那处,直觉告诉她,这次不一样,她的喉咙马上要被男人咬断。
一阵剧痛袭来,却不是从她的颈间,而是……屁股。
骤然的失重让她四仰八叉跌落在地上,咵嚓一声,是尾巴骨裂开的声音。
楼小禾来不及去想自己会否从半身不遂一下子摔成全身不遂,方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温晏秋再一次,凭空消失在了楼小禾的金钟罩里。
敖铁心一拍掌,大嚷道:“你们都看到了吧!看到了吗?他刚刚——”
“我刚刚突然脖子痒,想让他帮我挠挠。”楼小禾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前前后后一联系,心中有了猜想,此刻在地上躺得很安详,睁大眼睛望着天边的满月,面不改色地扯谎。
一而再地被人当傻子,敖铁心气笑了:“哦,给你挠痒痒……怎么着,他手断了啊,给你挠痒痒非得用牙?”
“他手没断,但我腿断了,那他不得抱着我这个残废,手腾不出来,少不了用牙,我倒是没什么……怎么,敖帮主介意?”楼小禾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诚恳道:“比起这个,你们要不要来个人扶我一下,我们现在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散人,金钟撤一下。”柳含烟道。
“哦,抱歉抱歉,给这茬忘了。”楼小禾讪讪笑。
……
回去的路上,叶初服依楼小禾的提议,将她变作条手绢系在了镯子上。
吞星海和聚窟谷相离颇远,遁地符直接到不了,要先御剑到金鳞帮地界再使符,孔飞的剑借给了柳含烟三人,他师徒二人剑程快,先行一步。
叶初服似乎在为方才楼小禾拉偏架的事赌气,一句话也不和她说。
“对不住,我刚刚确实拉偏架了。”楼小禾没有为自己辩解,承认错误的态度相当诚恳。
叶初服偏就吃她这一套,气立马消了,轻轻撇了下手绢,嗲声嗲气地:“算了,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莽夫,你那金钟一来为了拦我,二来也为了护我,没毛病~方才不过一句气话,散人不必挂心~”
“真好。”楼小禾默了默,开口道,“温晏秋他能有你这么好的师姐,还有归海谷主这么好的师父。”
“别,高帽子还是免戴了,我平时背地里没少说温狗坏话,好师姐什么的,当不起~”
“……他病得很重吧,劳你们费心了。”
继方才楼小禾主动为温晏秋打掩护后,叶初服再一次感到诧异:这个女魔头无论见识还是洞察力,都委实惊人,不过一点端倪,便揣摩了个七七八八。
“你放心,他只是比我们先回了一步,一会儿到了谷里,看看情况,一般让他面壁冷静个三五天,再在冰池子里泡上个六七八天,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静了片刻。
手绢支支吾吾出声道:“叶首徒,那什么,有个事,我想找你打听打听……”
“嗯,什么?”
手绢又不吭气了。
叶初服:“嗯?”
手绢抖了抖,楼小禾在摇头:“算了,没什么。”
“话说一半什么的最讨厌了~”叶初服佯怒道。
“……啊,对不起。”
“真个对不起,那你就叫声阿服姐姐来听听~”叶初服嗓子夹得飞起,“要叫得软一点,甜一点,像这样,阿~服~姐~姐~”
“不要调戏手绢。”柳含烟一回头,就见叶初服扬起手,对着桌子上的手绢扭捏作态,怪声怪气。
“说什么呢,我明明是在指点她好不好,你没听见那会儿她朝温狗哼唧那一声,那动静,知道的在发嗲,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打鸣呢~”
柳含烟:“……只有公鸡才会打鸣。”
楼小禾:“……”看得出来柳护法已经尽力在为她说话了,无语之余,楼小禾不禁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