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勾魂使只默了一瞬,绷着脸再度捻绝,那闪瞎眼的强光亮起又消散,如此往复了有七八次左右,终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站成了一座雕像。
她似乎料错了,这对男女没有在等高人,高人就在他二人之中。
勾魂使看向归海青:“身为杂修,竟能有此等逆天的符箓造诣……敢问尊驾师承?”
几番挣扎,她终于冷静下来,决定面对眼前匪夷所思的现实:阴间固然险恶,但阳间显然更甚。
归海青摆手:“使者误会了,不是我。”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乔烨:“……你不是剑修吗?剑修不是最鼻孔朝天,从不把别修当人的么?”
归海青颔首:“嗯,昨天……噢不,就在前天,我也和你同感,觉得一直以来他都瞧不起我这个杂修,但事实证明,和杂修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瞧不起我。”
乔烨:“……”
他皮笑肉不笑,没有理会归海青的阴阳,朝勾魂使道:“在下略通些符箓的皮毛,不过依计奉行罢了,真正压制住冥夜遁地符的,另有其人。”
归海青又点头:“不错,那丫头当真了不得,早料到沈护法和岳掌门性子太烈,一旦意识得了片刻清醒,为了不让自己堕魔,很有可能会生剥魂识,而魂识剥离后,夜台定然要来人,届时我们只要把人拦下,一切就尚有转圜之余地……瞧瞧,这不是料事如神是什么?”
归海青一副家长夸耀自家孩子的赞许口吻,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乔烨在一旁侧眸,不咸不淡睨了她一眼:很好,继温晏秋,叶初服,还有敖铁心之后,又一个被下了降头的。
这个世界彻底疯了,除了他乔烨,还有谁记得,那丫头名号叫作十月散人,正经八百的第一大魔头,单凭灵墟这一笔,彭侯野犬在她跟前都得自称弟弟……
“何止料事如神,能强行封锁冥夜遁地符,简直闻所未闻!”勾魂使双目放精光,整个人兴奋起来,看样子已经把正在执行的公务彻底抛到了脑后,迫不及待问道:“所以你们是在等她对吧?她几时能到?是不是快到了?”
乔烨:“……嗯,在路上,快了,再等等。”疯了,都疯了,好啊,疯点好,大家一起,高低有个伴。
勾魂使猛地一拍手,激动道:“若能有幸一睹这位神人芳容,也算不虚此行!”
此刻,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从一开始,掌座的安排便别有深意。
按规矩,无论什么时候,无常二爷总会有一个留守夜台,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天塌了。
比如上次的灵墟灭门之夜,还有上上次的蚩尤旗乌龙,再就是上上上次的弱水之乱……
但这次显然不是,不然自己不会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也就是说,掌座是故意不让无常二爷来的,因为他早料到这位神人的存在,也明白夜台不得不对其退让,但又不能让无常二爷跑来吃瘪认怂,毕竟他们可是夜台的脸面,于是,这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到了当时正好经过掌座门外的那个人,也就是她头上。
“……”她来这一趟,说白了,无非就是奉公摆烂,顺便还能涨涨见识。
怎么不算美差一桩呢?
这边厢勾魂使摩拳擦掌,那边厢归海青眉头紧皱:“……有人来了。”
乔烨整个人的神态也瞬间紧绷起来,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还没亮透呢,你这聚窟谷的不速之客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勾魂使的身上,又齐齐往上,盯住她手里举着的,同她那瘦小的身形相比,高大得有些夸张的那支招魂幡。
“使者您——”
未等他们将试探的话说完,全然没有自己是不速之客其中一员自觉的勾魂使小手一挥,反客为主道:“愣着干什么,走啊,一起看看去!”
“……”
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比起公务,这位姐现在显然更迫切于留在这里,等着一睹那位神人的芳容,然后顺便看看热闹。
走了两步,她突然回头,归海青和乔烨目光俱是一凛,身形骤然紧绷。
然后就听见她充满求知欲的疑问:“对了,克制冥夜遁地符的这个符术……叫什么?”
二人不由想起,当时叶初服问起十月散人这个问题时,她是这么答的:“原版叫作‘瓮中捉鳖’,我改进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新取个名字……”
顿了顿,她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擒龙之天罗缚虎之地网……这个名字如何?”
“……”
归海青和乔烨双双陷入了某种尴尬而又不失滑稽的沉默里。
二人彼此对视着,一瞬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本不该存在但莫名其妙就这么滋生了的,某种疑似默契的东西。
“叫什么来着?”归海青装傻。
“……忘了。”乔烨充愣。
……
天尚未大亮,将聚窟谷大门团团围住的人群手里纷纷举着火把,几乎染红了东方天幕里露出的那片鱼肚白。
人群的中央,一个瘦弱的身影趴伏在地上,眼神似乎完全空洞,又似乎被巨大的哀伤和惊痛填满。
在她的对面,男子倒在血泊里,脚边赫然是一截断臂,敖铁心半跪在他身旁,嘶声唤他的名姓,一声又一声,始终没有回应,平日里握剑的手,此刻抖得厉害,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连碰一下自己徒儿那残破的身体也做不到。
血泊里还站着两个人,叶初服扶着怀里摇摇欲坠的女子,望过来时,那双明艳如火的眸子里,含满了惊慌失措的泪水,而她怀里的人,手臂此刻脱力地垂落,双目紧闭,眼底淌着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归海青几人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幢幢火光里,每一张脸都被不可名状的恐惧淹没,看不清面目,只是模糊的一团又一团,沾染着无边血色的虚影。
蝉冰剑的剑尖在血水里拖行,银发老者踏过脚下的血水,一步步逼近地上那道狼狈至极,却又令人生惧的身影。
这时,归海青听见乔烨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早该想到的。”
归海青偏头,她从未在乔烨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无奈,自嘲,仿佛在认输一样……他可是乔烨,那么骄傲的一头狐狸,除了面对柳含烟时,几乎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下过他那高傲的头颅,虽然在温晏秋那里几度吃瘪,但哪怕硬凹,他也要凹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来不可。
“还记得吗,老敖说,祖师爷那时候压根没想跑,他是故意被抓的。”但这一刻,他似乎放下了浑身的架子,也不硬凹了,笑得苦涩,“因为发现十月散人越狱了,他一个避世多年的老头儿,两眼一抹黑,能去哪里抓人?不如索性留下来,让我们替他抓。”
“啧啧,姜还是老的辣。”一旁的勾魂使不明就里,话却接得溜。
乔烨自顾自道:“你们知道的,我家祖师爷是个杂修,剑术自然一绝,符卦亦是俱精,可自从当年封剑后,他便再不曾握过剑了,至于卦术,更是直接把自己逼疯了。他老人家发起疯来可不是好玩的,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我只是没想到,他都疯成这样了,居然还能将自己身上那点符箓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伸手一指,那是敖铁心的方向,“老敖身上只怕早就被贴满了符,什么傀儡符,法眼符之类的,我们这些天的所言所行,祖师爷了如指掌。怪我,太天真了,原想着等十月散人回来,大家一起坐下来,无论什么事,总有得谈,可他老人家显然有自己的打算,一门心思只想上手抢。”
“所以说,不怕疯子脾气大,就怕疯子有本事。”她虽说是个勾魂使,但之前其实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摆渡人,嘴巴上的肌肉有自己的记忆,可以说就没有她接不上的话茬。
老者在楼小禾身前站定,调转染血的剑尖,定定指向她,沉声问道:“蚩尤旗呢?交出来。”
勾魂使:“………………”不是,也没人告诉她,这把玩这么大啊???
她眼睛瞪大似铜铃,看见地上的人微微一动,朝左边侧了侧身。
所以,地上趴着的这个,就是鼎鼎大名的十月散人?
在夜台,有两大传奇人物,一个自然是那位濯发弱水滨,恶狗村踏青的十九亭亭主,另一位,则是十月散人。
身为古往今来第一大魔头,阳间人对她自然是怕极又恨极,而阴间之人对她,更多的是敬畏。
这个人,是太阿在握的鬼门至高把持者,蚩尤旗在手,后土娘娘一脉对其俯首听令,说白了,她要是哪天心血来潮让神荼郁垒两位爷把鬼门给堵死,冥夜遁地符也就彻底成了废纸,从此阴阳断绝,整个夜台都将瘫痪。
可就是这个凌驾于整个夜台之上,手握阴阳两界命门的姑奶奶,此刻却宛若丧家之犬,一丝两气地瘫倒在地上。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脸色极其灰败,连瞳孔都涣散了,周身气息消沉,用她们夜台人的行家话来讲:枯骨之馀,大限临头。
侧身那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护住了自己左边的衣袖。
这时,人群齐齐避退,在他们看来,地上躺着的这个残废,是三界首恶十月散人,而就在她左边的衣袖里,藏着蚩尤旗,那个屠尽灵墟满门的,足以毁天灭地的上古邪物。
“孽障,死不悔改。”
十月散人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那位祖师爷,顷刻间,剑啸如龙,地上的女魔头此刻有如蝼蚁,仅需一丝剑气的余威便能将其粉碎。
一道身影闪过,不偏不倚挡在了十月散人面前。
那只方才还抖得不成样的手,此刻紧紧握着剑柄,剑尖所指,正是老者。
乔烨浑身一震:他早料到会有不知死活的疯子冲出来,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不要命的,竟然是这个死憨货。
“叶首徒,多谢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叶初服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没有松手,而是搀扶着柳含烟,一起站到了敖铁心身边,三人仿佛一堵高墙,将十月散人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老者竟当真顿住了,他似乎感到不解,道:“你们……为何如此?就在刚刚,蚩尤旗害你盲了双目,”他看一眼柳含烟,又看向敖铁心,“这孽障还断了你徒弟一臂,你们倒反过来护着她?年纪轻轻的,都疯了吗。”
乔烨:“……”听到老爷子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有些绷不住:虽然他也觉得这些人都疯了,但再疯也疯不过自家这个劫囚女魔头在先强抢蚩尤旗在后的祖师爷。
敖铁心双目猩红,突然看了过来,目光对上乔烨,眼里的痛楚和决绝几乎令乔烨不忍直视,他听见敖铁心问自己:“岳芷怎么样,她还好吗?”
一旁的归海青忽然挪了挪步子,将勾魂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心念电转,正想抢在乔烨前面开口,却听见旁边人开口道:“嗯,安然无恙。”
归海青有些诧异地看过来,乔烨坦然同她对视:“归海谷主总说我看不上你,可谷主你又何尝不是看低了我乔某人。”
“……”归海青方才第一反应的确是担心乔烨作妖,比如夸大岳芷的不利处境,击溃敖铁心的心防,让他那只握剑的手,再次彻底丧失气力。
敖铁心双目猩红,他偏头看向柳含烟淌着血水的双目,哽咽道:“我们都知道,她左边衣袖里藏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蚩尤旗,不是吗?”
是啊,女魔头小心翼翼护在左边衣袖里的,不是蚩尤旗,而是她拼着残躯从魔窟里采回来的,救命的石头。
要救的,不是别人,是一壶天的右护法,是金鳞帮的副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