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人好像在冲这边招手。”敖铁心道。
柳含烟周身一凛,一个箭步要上前,被叶初服拦下。
“她怎么了?”
没人比柳含烟更清楚,以楼小禾的那副脆皮身体,撑到现在多半已是强弩之末,随时可能撒手人寰,柳含烟只当她出了什么问题,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叶初服却语气如常:“没事,她正朝这边打手势呢,瞧着像是让我们往旁边让让的意思~”
叶初服会意,带着众人挪步子腾地方。
很快,轰然一声巨响,强烈地动震得众人身形纷纷不稳,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不绝于耳。
柳含烟蹙眉,闭着眼又要往楼小禾的方向冲,这时两边肩头上各压下来一只手,她再度被人摁住。
“散人她——”
“我记得,”不等柳含烟把话说完,叶初服看着眼前的景象,张大嘴巴:“你上次给这丫头号脉,说她虚弱有如襁褓婴孩……”
敖铁心目光发直:“就是这个襁褓婴孩,坐地碾压令狐斐,还从魔窟那片旷古绝域里……生生移了座山回来。”
一座十仞高的小山赫然矗立一旁,枯褐色的山石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山石周遭萦绕着的那股浑厚而磅礴的灵力无疑在向众人昭示,这就是传说中的青云石,洪荒灵宝青云梯便是由其筑就,青云石也由此得名。
——“这宝贝稀罕得紧,我寻思着来都来了,索性多采它几块……”
几人不约而同想到楼小禾方才随口说的这句话,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归海青脸色忽变:“等等,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对。”
话音未落,一伙人呼啦上前,肩挨着肩蹲成一圈,将楼小禾围了个水泄不通。
楼小禾讪讪抬头,整个人姿势很别扭,她捂着右肩,面上流露出痛苦神色,开口道:“肩膀……”
柳含烟俯身伸手,动作刚做到一半,就听见楼小禾继续道:“——闪到了。”
“……”
“不碍事,你们等等我。”她一边说,右手一边吃力地在乾坤袋里掏着什么,不一会儿,就见她从袋子里摸出来一地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一群雪娃娃,水牛狮子小松鼠,还有胖乎乎的小猪,更壮观的是遍地大大小小的葫芦。
等看清这些雪娃娃,叶初服和归海青双双倒抽一口气。
“水牢里无聊,兴起养了些傀儡解闷,”楼小禾还在埋头一直掏,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但许是养得太好了点,渐渐地,小家伙们都变得有鼻子有眼的,十分可人,我却没想到,它们还会有像这样派上用场的一天。”
从乾坤袋里掏出来的雪娃娃,每一只都长着眼睛,还是那种炯炯有神扑闪扑闪的,小动物般清澈的大眼睛,放在这些雪人的脸上,怎么看怎么瘆人,与楼小禾口中的“可人”半点不沾边。
聚窟谷虽然没有符修,但关于符修的基本常识,归海青师徒还是有的,傀儡术本身就是顶尖符修才能习得的术法,多少修士费尽毕生心血才能养上一只,傀儡也有级别,眼下堆了满地的这些,通身灵气,明目达聪,用行家人的话来说,个个都是“开了雾的无上上品”。
至于楼小禾所说的“派上用场”,柳含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摸索着将楼小禾的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没让楼小禾吃一点痛,接完胳膊又捻诀往她身下垫了个茵褥——暮春清晨的地面,颇为寒凉。
“像这种开了雾的无上上品傀儡,活人挪用其器官确有先例,可……”柳含烟略略一顿,续道,“散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此珍贵的宝贝,还是不要暴殄天物了。”
叶初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柳含烟没说完的话,她和归海青都明白:符修界的开山泰斗毕渺元君是神姑林默的毕生挚友,若此法果真奏效,林默的耳朵没有治不好的道理,柳含烟正是想到这一点,才劝楼小禾不要白费功夫。
楼小禾却似乎不以为意,她活动了一下右肩,喜出望外:“柳护法妙手!”
说着,看似随意般拎起一只雪葫芦,脸上的喜色转瞬间淡了,换上副愁容,叹气道:“柳护法不能视物,才会觉得这东西珍贵,不然你问问归海谷主和叶首徒,还有敖帮主,她们可是有目共睹,像这样的小家伙,眼下堆得遍地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着实没什么稀罕的。不过,我也明白,柳护法其实是怨我的吧,你的眼睛……我毕竟难辞其咎。”她说着,语声逐渐凄风苦雨,“你怨我恨我,我认,就当是我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你大人大量,帮我这个忙,姑且试试如何?再不然,若护法不嫌弃,我这双眼睛赔给你——”
楼小禾正说到兴头上,手上一空,电光石火的功夫,雪葫芦水灵灵的双眼不翼而飞。
“……”
楼小禾与柳含烟四目相对。
楼小禾睁大眼睛,随即眸子弯起来,笑道:“果然,柳护法吉人天相。”
众人目瞪口呆。
这绝不是一句“吉人天相”能够解释的事。
但正如此前支使腾蛇吃剩饭,还有方才的魔窟移山,她们似乎已经快要习惯了——
女魔头一向如此,一边纤纤弱质,一边不耽误怀揣着通天本事,动不动就灰头土脸地去做一些乍看朴实无华却又细思极恐之事……
柳含烟此刻半蹲在楼小禾跟前,忽然有了动作,楼小禾眼疾手快,两只雪白的小猪崽滴溜溜跑过来,纷纷用后背抵住了柳含烟即将触地的膝盖,柳含烟怕把小家伙压坏,当即撤回了一个下跪。
“柳护法要谢,就谢小十九吧。”楼小禾道,“它便送你了,带回去养一养,以柳护法的符箓造诣,用不了多久,眼睛准能再养回来。”
“……”
敖铁心:“……她竟然给每只葫芦都取了名字!”
叶初服:“把你关那臭水沟里一百年试试,只会比她更无聊~”
朝阳冉冉升起,谷风渐强,招魂幡猎猎作响。
阳光普照,几位仙门大佬围着魔头齐刷刷蹲了一地,魔头身旁的草席下,仙门一把手在里面躺得很安详,草席四周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雪人,柔软的隐囊上,梦貘仰着肚皮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与十丈之外陷入睡梦的孔飞遥相呼应。
楼小禾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腕间的玉镯,面色惊疑不定,她略一思索,神色骤然匆忙起来,语速飞快道:“返魂香,还有孔飞的胳膊,便有劳诸位了。”说着,她看一眼敖铁心,神色微顿,随后又看向归海青,道:“归海谷主,借一步说话。”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静了下来。
敖铁心默默起身,朝着孔飞的方向,一个人安静地走开了。
楼小禾方才无意间朝敖铁心投去的那一瞥,分明意味着:有些话,当着他的面不便说。
一支穿心箭,刺得敖铁心五内拔凉。
很好,明明大家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就他一个外人。
敖铁心转身离开的背影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心寒!
柳含烟和叶初服无言起身,双双跟了上去。
经过招魂幡时,柳含烟顺手将它拔下来,扛着带走了。
……
“温晏秋好像马上要来了。”楼小禾举起手臂,亮出那只突然开始急促闪白光的玉镯子,压低声音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归海谷主,请容我长话短说。”
归海青就着蹲下的姿势,挪着凑近楼小禾几步,附耳过去,正色道:“散人请讲。”
“温晏秋一直在找的那个杀他三次弃他三次的负心枕边人,正是在下。但请谷主放心,我与高足之间清清白白,从前种种,不过因我见他一介纯良少男,天真烂漫,遂生歹心,天良丧尽,欺他骗他害他,无所不用其极……”楼小禾说着,定定注视归海青,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和恳切,“总之,他是无辜的。”
归海青艰难地消化了一下“纯良少男,天真烂漫”八个字,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点头附和道:“……原来如此。”
楼小禾继续道:“谷主之前托付我解开温晏秋的心结……其实,就算您不提,我也自当在所不辞的。而今我决意洗心革面,赎罪悔过,然而,若要事成,谷主须得应我一个请求。”
楼小禾毅然决然:“无论温晏秋对我做什么,烦请袖手旁观,要杀要剐,都由他。”
归海青顿了顿,道:“……这可是你说的。”
楼小禾点头,神情视死如归。
归海青看着她,默默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此刻的楼小禾没能看懂这个笑的含义,但很快她就懂了。
话音刚落,那道缤纷亮丽的身影如楼小禾所料,飘然而至。
是她之前没发现罢了,其实温晏秋的出现会有很多征兆:镯子一闪一闪亮个不停,锁链碰撞的金属声时远时近,还有空气中逐渐浓郁的花生糖气味……桩桩件件似乎都在大张旗鼓地提醒楼小禾接驾。
归海青默默退到一旁,距离把握得很巧妙,不远不近,既能看清二人一举一动,又不造成打扰。
楼小禾已然轻车熟路,被温晏秋抱起来的时候,双手很自然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或许因为发病的缘故,温晏秋的体温比平常高许多,随着他的凑近,灼热的鼻息烫得楼小禾脸庞立时微微发红。
虽然比起像盘中餐一样被活活咬死,大有更惨烈也更体面的死法,但既然狗男人高兴,她是乐得奉陪的,楼小禾这样想着,伸出二里地的脖颈却迟迟没有等来索命的利齿。
她听见温晏秋低哑的嗓音响在耳畔,他说:“脏。”
“……”
楼小禾僵住,抬眼去看对方的脸,尚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一花,温晏秋冷不丁凑得极近,她隐隐看见他探出鲜红的舌尖,下一瞬,濡湿又灼烫的触感密密麻麻烙在眼尾、眉间、颧颊,他的唇舌细致又急躁地在楼小禾肌肤间一寸寸游移……
楼小禾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怔愣良久,她终于意识到温晏秋方才吐出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嫌自己脸上沾到的血渍脏……
楼小禾想到一个可能,他这次来,保不齐是特特为了把这碍眼的血渍铲除,用的方法也极其朴素——亲口舔干净。
“……”但凡换个人,哪怕脑子病得再怎么厉害,也决计给不出这么离谱的反应。
楼小禾一时捋不清,究竟是她和温晏秋之间,还是温晏秋和乔烨之间更暧昧一点。
她又不好同个病人计较,可温晏秋弄得她直发毛,楼小禾忍无可忍,伸手试图推开他。
楼小禾自认力气不小,可温晏秋的力气更是大得吓人,现在人还不清醒,少不了浑身蛮劲,然而出乎意料地,他竟随着楼小禾的动作往后退开了些许。
楼小禾诧异,看向温晏秋的双眼,发现他并未清醒,依旧是那副混沌无意识的状态,漂亮的嘴唇染着水光,唇色非常红,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的黑。
她蓦然想起什么,猛地向一旁看去——
不远处,归海青袖着手站在原地,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见楼小禾看过来,煞有介事地颔首示意。
“……”
楼小禾此刻领悟到,方才归海青的那个笑,分明是在暗示她:人生路上偶尔会遇到那么一些时刻,它们并不致命,却万般难捱,死亡同其相较,反倒算得上解脱。
十丈之外,敖铁心一众相当自觉守礼地竖起一道隔音结界,他们完全听不见这边的动静,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前赴后继地不断飘来,楼小禾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