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黑暗中传来归海青的声音。
楼小禾这一觉睡得很沉,朦胧间,下意识道:“……好黑。”
话音未落,眼前歘地亮如白昼,半空中悬着一簇火苗,夜晚的山风颇劲,火苗一丝也不抖,反有愈吹愈旺之势,照得四下通明。
恍惚间,似乎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火光中探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剥好的白色果肉朝自己递,男人的身后,藤木错落,上面长着成串的八月炸,果皮纷纷绽开,是可口的模样。
四下里静极,楼小禾冷不丁被自己肚皮下发出的动静吓一大跳,登时醒过神来,赧然道:“抱歉,不小心睡过去了……”
她说着,不自觉就要偏头去看归海青,脖子扭到一半,猛地刹住,睁大眼睛看向温晏秋,没防备对上他黑曜石般的双瞳,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明亮火光里,温晏秋投来的目光安静而深邃,仿佛在黑暗中,他也这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已不知注视了多久。
那目光太沉太密,惺忪之间,楼小禾下意识选择了躲闪,视线胡乱绕了一大圈,到底还是安置在了温晏秋的眉毛上。
“……谷主怎么没有叫醒我?”她深深为自己这不分场合无视时机动辄大小睡的死猪德性感到心虚和惭愧。
归海青冷笑一声:“一路走来,能出声的活物好险没死绝了,风吹得老藤噼啪作响,也被狗东西一把火接一把火地焚了个透。”她敢吱声么她。
楼小禾:“……”
“散人也看到了,我这个孽徒,犯起疯病来,踢天弄井,无法无天。”归海青道,“你瞧,我们眼前这……呃,算了,用不着瞧,散人听我说就好。我们正前方有三座高台,当中央台子上那座绿苔遍布的阁楼,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发病时用来拴他的链子,像这样屡屡挣脱跑出来的情况,此前从未有过。这些年他病到何种地步呢?毫不夸张地说,入魔于他,横竖喘口气儿的事,再加上灵根过于澄净,一旦堕魔,绝无余地,哪怕返魂香在手也无济于事。总之,他这病没得治,我们不过一直在赌罢了,能撑这么多年,早该烧高香了。阁楼的禁制是最后的筹码,按照原本的设想,这注筹码一旦废了,他便——”
归海青没有说下去,但楼小禾明白她的意思:若有一天,链子失灵了,温晏秋的日子便也到头了。
“这些年,他……”楼小禾目光往下,定定同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对视,“他过得是不是很不好?”
“那倒也没有,不犯病的时候,都好端端的。”归海青笑了笑,“平素里喜好云游四海,时常山南海北地收集些浑金璞玉,香材美珠之类颐养性情之物。若是病情反复出不得门,偶尔兴起会去给豆婆婆帮厨,要么拉上聂霸一起做些针线女红作消遣,或者关起门来闷头研究香学……晏秋制香玩香都很有一套,比不知多少顶帽披背的香修还要内行,伽南堂年年举办香席雅集,都少不了给他发柬,甚至有意让他做主香人,奈何他最不耐烦与人打交道,一次也没搭理过人家。”
楼小禾听着归海青娓娓道来,字里行间都是对这个小徒弟的喜爱和嘉赏,“聚窟谷破例收男弟子,在众多女修士中的口碑大打折扣,一方面考虑到晏秋的风评对招生至关重要,一方面也是心疼他的病,他那些个师姐们,成日里拿‘灵心慧性’‘倜傥出尘’‘不食烟火’诸般溢美之词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初服总觉肉麻,却也从没在人前驳过他面子,在外头听见有人说他闲话,总要追着打。说起来,我们还真没见过哪个男的能把日子过得似他这般精细有致,更难得的是,晏秋性子虽独,心思却极细,做什么事都顶顶认真,磐石般沉得住气,做什么像什么,是个绝好的器修苗子,无论怎么想,都不该这么折了……”归海青语声里始终含着笑意,“太可惜。”
最后三个字好似一捧柔软又细腻的沙砾,不顾楼小禾死活,纷纷落入她的眼睛里。
——“彭侯。”
——“你我师徒一场,为师于心不忍……你且自行了断吧。”
——“彭侯野犬不得好死!”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天君必须死。”
——“不如我帮你把他给杀了,那你就能真真正正寿与天齐,也不枉我们大家唤你一声天君……你说,可好?”
——“你当我不想杀你么?让你活得好好的,等你提着我的头,去血洗凤麟洲?死了才好,死在冥鸦瓮里,也算你咎由自取,怪罪不到我头上,这样便宜的好事,何乐不为?”
……
楼小禾的手紧紧盖住双眼,水泽从指缝中涌出,温晏秋俯首,隔着她的掌心,细细亲吻她的泪眼。
楼小禾抬手推他:“……不咸么,别舔了。”
温晏秋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又凑近,楼小禾声音是哽咽的,语气是崩溃的:“……还舔,舔到鼻涕你就老实了!”
归海青:“……”
……
上次来的时候,四下门窗紧闭,楼小禾不曾留意到,阁楼里的厅堂和内室中,几乎每面墙上都开着窗子,是那种长长的支摘窗,这会儿全都敞开着,窗后的竹帘被卷起,偌大的室内一座屏风也不设,晚风就这么毫无遮挡地穿堂而过,吹拂起楼小禾开衩的衣摆。
楼小禾的掌心静静覆在轮椅的扶手上,因为经年摩挲而覆上的一层细腻包浆手感温润,而屁股踏踏实实落到椅面上的感觉属实久违,她竟有些情不自禁的感动。
本以为温晏秋嫌自己这椅子破,随手给扔了,见到它端端正正摆在床榻边时,楼小禾有些诧异,不自觉睁大眼睛盯着瞧,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轮椅上,而温晏秋仿佛有意识般,径直转身走开了。
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伴随着铮铮的锁链声。
从踏入这间屋子那瞬间起,温晏秋浑身缠绕着的那些无形的锁链通通显现出来,锁链上的斑驳远看仿佛陈年的锈迹,走近才能看清,那片片错落的,分明是枯黄的苔藓,而从温晏秋体内不断往外冒的黑雾纷纷被这些苔痕尽数吸噬,极近贪婪般,一丝一缕也不放过。
——“阁楼的禁制能帮助晏秋恢复神智,他得持续呆在里面,直到活桥重新搭起来,通常三五天的样子,一年半载才见出来也有过几次就是了。”
楼小禾看着温晏秋满身桎梏的背影,目光复杂,神色变了几变,最终,竟气笑了:狗男人因为她做了百年阶下囚而阴阳怪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结果呢,身处高楼广厦又如何,这男的还不是一样在坐牢?
——怎么没出息死他。
楼小禾胸口憋闷得要命,越看温晏秋浑身上下的锁链越来气,恨不能一把扯得干干净净。
她正牙痒着,就见温晏秋突然停在了靠墙那一排直棂架格前。
上次她便好奇,透棂里隐约可见的五色缤纷究竟是些什么,这会儿可着劲儿伸长脖子张望,随着温晏秋将棂门打开……
“……”
——楼小禾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身量太高了,两手抓着门,巨大的衣袖垂下来,将楼小禾的视野挡了个结实。
温晏秋在架格前站了片刻,很快手里便捧着东西转身朝楼小禾走来。
他没有关门,楼小禾终于看清架格里的景象,神色顿时一怔——
里头摆的并非什么古玩神器,那些叠放得整整齐齐,花团锦簇的华裳美衣,看得她眼前一花又一花。
“……”归海青所言不虚,这些年,于女红一道,此子可谓深耕不辍。
温晏秋走到跟前,俯身蹲下来,楼小禾见他手里的那几件衣裳,料子丝缕蒙茸,一看便是火浣布,天青豆绿,好不清新。
——事实证明温晏秋的审美是没有问题的,从前他给自己搭的衣裳,颜色虽鲜丽,光彩却很宜人,并不扎眼睛,而今也不知他出于什么恶趣味,偏给自己打扮得花不棱登。
楼小禾目光不由落在了温晏秋腕间露出的手串上,串珠的光泽温润不少,似乎时时把玩的样子,串珠不知是什么质地的,看起来致密坚硬,表面打磨得相当光滑……
楼小禾正瞧得仔细,没防备胸口紧了紧,她低头一瞧,温晏秋那只修长好看的手正在扒她的衣领,动作算不上温柔,很有几分粗暴急躁的意味。
楼小禾吓一大跳,慌忙攥住他。
床头挂着盏小巧的八角灯笼,灯骨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扎的,格外纤巧,灯面是透亮的防风纸,灯芯不过豆大一点明火,映得满室明晃晃。
亮晶晶的灯光映在温晏秋黝黑的瞳孔里,楼小禾抗拒的动作似乎惹到了他,空茫的眸子里隐约流露出凶光,瞧着像是要咬人。
“……”啧,脾气真坏。
楼小禾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上沾染到的血迹,当即明白过来温晏秋犯的哪门子病,小心翼翼将他的爪子挪开,赔着笑道:“不劳驾,我自己来,自己来……”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换衣服,可那时候他神智清醒有分寸,晓得用术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上来就扒拉自己衣领子,活脱脱个登徒子。
温晏秋依旧目露凶光,但好在动作很顺从,到底没有硬来,楼小禾于是飞快捻了个诀,自己将衣裳里里外外换好了,衣服刚上身时,很有些宽松,神奇的是,眨眼工夫,竟又变得合身起来,肩膀两腋和领口,无一处不妥帖。
——都不用想,架格里的衣裳多半是给她做的,因为不晓得身量尺寸,温晏秋甚至特地精进了裁缝技术,让火浣布像活了似的,能够最大程度贴合穿衣人的身形。
这种细针密缕的狂热偏执,往深了想,不禁叫人悚然,但楼小禾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怦然:心细得没边儿就算了,手还巧成这样,但凡脑子清醒一点,不敢想和这种人一起过日子会有多爽。
楼小禾想入非非,一边还不忘弯腰把地上那套换下来的弟子服收拾好。
腰刚弯到一半,楼小禾视野猛地被飞窜的火光吞噬,惊得她紧急一个后仰,好险没烧掉眉毛,然后立刻发现腰闪到了。
“……”
温晏秋俨然将那件带血的衣裳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眨眼工夫,烧得精光。
楼小禾扶着老腰,默默将涌到嗓子眼的芬芳话语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口中不断抽着冷气:“快,赶紧的,抱我去床上躺一下……”
她疼得厉害,根本坐不直身子。
温晏秋这种时候都很听话,轻轻抱起她,仗着腿长,半步就跨到了床榻边,不疾不徐地躺下来。
“……”躺是躺了,就是姿势有点刁钻。
楼小禾跟半条毯子似的,不偏不倚趴在温晏秋身上,后腰处紧贴的手掌宽大温热,渐渐抚平了一些疼痛。
其实这个姿势,腰肢意外地很放松,就是温晏秋身上的锁链硌得她隐隐肉疼,她都这么不得劲了,温晏秋自己只有更难受的份……
出于体贴,楼小禾手撑在温晏秋身侧,试图从他身上下来,还没怎么动作,不知又怎么惹到了这祖宗,两条大长胳膊在身后猛地收紧,勒得楼小禾一口气没上来,两眼阵阵发黑。
“……”她感觉自己要死了。
其实,楼小禾此番任务说来简单,无非就是在温晏秋彻底恢复意识前,将他稳住:归海青猜测,温晏秋之所以能挣脱禁制跑出来,还每每精准无误地找到楼小禾,多半是因为他在给楼小禾的镯子上动了手脚,只要楼小禾和他一起待在阁楼里,他便再钻不了空子,只能等到意识清醒时,高台两边的活桥重新搭好了方能出得来。
许是想到楼小禾和温晏秋残的残,病的病,共处一室绝没有想象中轻巧,在踏进阁楼前,归海青颇为关切地询问了一下楼小禾:“散人此番若同晏秋一同过了桥,无论阁楼里头发生什么,只要时机未到,你二人便决计出不来,外头的人也休想进得去……如此,散人还要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