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干涩地睁着眼睛。面前的人令他感到陌生。更令他感到不妙的是,大冈在此时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最高裁判所那边我已经沟通过,检察系统的独立性不会受到干扰。京都地检安排妥当,证据一公开,立刻进入司法程序。”
降谷零眼神剧烈地一动。
又是片刻沉默,大冈皱着眉,结束了对话。
“按我说的办。”
他重新坐下,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零也看着他。刚才只言片语的信息太多了。
你要做什么?零终于开口。他用着冷冷的眼神。
“你说的要辞职的人是谁?”
大冈与他对视片刻。
“小零。”他用着温和的语气:“我是需要把整件事告诉你的,我知道这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我之后会告诉你——”
“为什么不是现在?”零打断道。大冈依然耐心。
“你先回去,等今天之后——”
下一秒,铃声再次刺耳地响起来。
“你能不能把那个该死的电话——”零忍不住喊道。大冈严厉地看向他,这还是进屋后的第一次。别无选择的,降谷零安静下来。
嗯,我知道了。大冈接了电话:“我知道风险,但既然已经查到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他与那个的实验证据,我们已经掌握得足够清楚,一旦公开,他就彻底完了。”
他又皱着眉听了一会:“就这么办吧。等今天下午公开之后,一切都结束了。不——实验室还掌握在他们手里,不过提前布局的人已经成功渗透进去,楼下的证据都拍到了。幸亏我们事先布置周全,不然证据早就被销毁了。”
隔了几秒。“剩下的不用管,我们只需要证据。对,拿到后直接送去京都地检。不,不是东京,是京都。”
漫长的等待,大冈再次挂断电话。降谷零一直站在那等着,感觉自己等了一辈子。
他听到实验室三个字。此刻,他正死死盯着大冈的眼睛。
“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实验室就是我去的那个。”
大冈平静地看着他。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却带了一丝指责。
“我之前一直让你调查A药。你既然那天查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我就能做更周密的安排,也不至于你现在把自己弄得如此被动。”
“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个实验室的?”
“我有线人。”大冈盯着他:“你们前脚刚进去,后面的人立刻跟过去了。我的线人第一时间告诉了我。”
降谷零刚要再问。就在此刻,电话再一次响起。
大冈没有马上接。他的神色再次缓和下来。
“小零,你也看到了。”他指了指电话:“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机。你先听我的,找个地方躲起来,今天过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他用眼神示意降谷零可以离开了,然后迅速接起电话。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逐渐的,大冈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电话里的消息显然不妙。
“他提前回来了?”大冈沉默片刻,忽然,低低地,阴沉地笑了。
“也罢。他今天如果不回来,我会很意外。他若不这么敏锐,就不是那个跟我斗了这么多年,又瞒我瞒得这么久的人了。”
他又沉默了一阵,继续低声说道:“我当然知道这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但我是这个世上,唯一适合掀开那个旧案的人——因为我是共犯,这就是事实。就这么办吧。他回来也好,让他亲眼看看自己的结局。“
就这样,电话再次挂断。等大冈再次抬起头,才发现降谷零依然站在那里。
这一次,他全身发抖。
“你快走吧。”大冈劝道。
平静的,冷静到了极点的声音。降谷零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问题。你刚电话里提到的案子。他问。
“是格力高案吗?”
大冈的神情微微僵硬了。降谷零看明白了这个表情,他的神色彻底变了。
“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线人。”
他说了刚才大冈用来堵他的话,但大冈对此并不在意。
“是我身边那个公安?”
“这不重要。”降谷零逼近一步:“我只问你,我那个朋友,你见过的,是因为查到这个案子才死的吗?”
大冈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是因为被公安出卖才死的吗?你知情吗?”
现在,这个声音带了鼻音。大冈重重地叹息一声。
“小零,你只要记住——”
“回答我!”
窗外是一点多的阳光。零被愤怒与震惊裹挟着,骤然站不直身体。电话又响了,但这次,大冈没有去接。他望着降谷零的脸,突然的,眼神松动了。他换了语气。
”孩子。“几乎是恳求一般。
”你听我说…”
就在此时,赤井突然敲响了门,没等回应就迅速推门而入。
“吉田马上来了。”说完,他反手将门关上。
在看到赤井的瞬间,大冈的神情转回强硬。
“你们先回去。”
降谷零目光凌厉地看着他:“凭什么?”
“因为我这么说了。”大冈的语气依旧柔和。他绕过桌子,抓住降谷零的手臂。
降谷零立刻甩开他。大冈压低声音:“你不要给我惹麻烦。”
“你知不知道吉田他…”零一字一顿道。
来不及了。下一秒,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吉田就在门外。
“稍等。”大冈朗声应道。他深深看了降谷零一眼,最后,妥协地,叹息一般转过身,摘下墙上的壁画,按下藏在桌下的一个机关。
墙壁上突然打开一道隐秘的缝隙。
在属于大冈的休息室里,一个密室展现出来。非常小,小的只够两三个人将好站着。
他推了一把降谷零。
“进去,快点!”
降谷零猝不及防被推进去,大冈又回头看着仍然站在那里的赤井,压低声音命令道。
“还愣着干什么,你也赶紧进去!”
*
吉田走进来的时候,大冈背对着他,墙上的壁画一如往常。
“先生,都准备好了。”吉田低声说。
大冈抬头看了一眼吉田,走到窗边。
“辛苦了。”他说。
窗外正好可以看到东京塔。矗立在阳光下的,朱红色的塔身似乎改变,尽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东京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大冈缓缓转过身。
吉田啊。他看着来人:“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先生。”吉田微微躬身。
“跟着他呢?”大冈又问。
吉田沉默片刻,垂下眼帘:“也是十二年。”
大冈露出微笑。
“都这么久了啊…他的样子也快忘了吧。”
下午两点的光影直射在吉田脸上。他的表情闪过一丝复杂:“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属下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他。”
大冈继续凝望着窗外。是啊。他轻声道。“我也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他。那个时代,只要有他在,无论什么场合,我们都能稳操胜券。”
窗外的东京塔依然在远方矗立,大冈缓缓道:“他死的那一年,你才刚刚进警视厅吧?”
“是。”
“如果他还活着,如今的局面,恐怕会大不相同。”
吉田看着面前的人。
“有他在的时候,清和会、宏池会、志公会能空前一致地团结。和平宪法之争时,宏池会与清和会几乎撕破脸,是他站在中间周旋才勉强稳住局势。他推动东亚经济合作,明知树敌不少,还是做了。”大冈陷在回忆里,一口气地说着:“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确如此。”
“也很会谈判。”大冈又突然补充道。
吉田低声笑起来。先生。他说:“您是想到他作为竹下先生身边的年轻幕僚,参与了广场协议吗?”
大冈露出复杂又惋惜的眼神:“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他举荐到谈判桌上。”
吉田沉默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大冈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大冈没有察觉吉田的异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人转过身:“广场协议之后,日本的经济现状已成历史。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吉田安静地低着头。片刻后,他轻声附和。
“属下也记得,他是最早意识到日本不能一味依赖美方压力,而必须主动出击的人。”
“后来泡沫经济将破未破时,他提出经济结构改革方案,警告金融风险,呼吁政府紧急采取措施,甚至推动东亚经济合作,试图在国际上建立更稳固的经贸关系网。这一切都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大冈停顿一下,说道:他给自己惹了太多麻烦。”
“所以1991年,他才会死于车祸。”吉田回答:“如果当初能够稍微柔和一些,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大冈平淡地看着窗外:“吉田,这世上总得有人强硬,总得有人站出来说实话。没有他,日本可能会在泡沫破灭时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他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走到桌子旁:“他当年的理想本可以实现。只是这个国家,这个党派,已经没有耐心去等了。”
吉田脸色变得阴沉。之后一瞬。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他不该那么锋芒毕露。”
大冈露出短暂的笑意。
“他不是空谈者。他不属于任何一派,可我们两人都知道,他才是我们三人中,最有可能真正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吉田愣住。但很快,他几乎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干涩道:“可他死了。”
“可他死了。”大冈低声重复。
吉田垂下眼。他用着叹息的声音。
先生。他说:“其实自他死后,政坛从此再没有能令我真正信服的人了。”
这几乎是一句冒犯的话。但大冈却看着自己的属下笑起来。
“我们三个中,他最杰出,也最果决。他若还活着,如今这个国家的局面,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吉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都在调查,总算有了眉目。当初他死后,降谷一直调查他的死因,我根本没有怀疑过,这一切,其实根本就是降谷的杰作。要不是长野的军火案露出马脚——”
大冈突然的收声。他走回窗边,用着罕见的,寂寥的语气。
“谁能想到,我们三个,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吉田的目光微微颤动。
“先生,您是后悔当年的选择吗?”
大冈冷笑一声。后悔?他反问道。
“当初看似对的事,以后未必是对。当初觉得错的事,以后也未必是错。毕竟,那是我们最杰出的杰作。如果没有那个案子,也不会有我们今天的仕途。这些年降谷做的事越来越出格,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之后,也算是了结当年的情谊,替他报了仇。”
吉田叹了口气。
大冈看着他。“看到他的旧部,总是忍不住多说些。”他转过身,对着玻璃整理领带。
好了。他说,时间快到了。
“您决定了?”吉田轻声问。
“降谷正晃已经动手了。他最怕的,不就是实验室被人发现吗?”
吉田的眼神微微一颤。是啊,已经动手了。他喃喃道。但很快。他抬起头,用着冷淡的语气开口。
“如果您肯好好在幕后待着,不碰不该查的东西——”
砰的一声。
沉闷的,突然的枪声。可震惊比枪声要慢太多。
一颗子弹从前胸入,从后背出。
大冈诧异地踉跄一步,两双眼睛骤然对视。
先生。吉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真正左右局势的,从来不是理想,而是人心。”
他缓缓收起手枪。
“不论是温和保守,还是激进强硬,这十二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
大冈倒在地上,眼睛凸起,胸口的血泊泊流出。阳光斜插进来,吉田轻声说道。
“那就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另一侧的暗室中,降谷零紧攥双拳,浑身剧烈颤抖着。他几乎就要砸在墙壁上。可他们出不去,从进来的时候他就试图打开这道门。赤井一把拉住零的手臂,将他按在原地。
急促的脚步声后,吉田立刻离开了现场。
房间里重新陷入沉寂。大冈躺在桌下,身体在临死前抽搐。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臂,勉强按下桌下的按钮,墙壁再次裂出缝隙。可是他不可能再摘下墙上的壁画了。
暗室的门骤然打开,降谷零冲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抱起大冈。
“赤井!去追,去追那个人!”他咬着牙,眼角几乎红了。
赤井急忙奔了出去。
大冈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双灰色的瞳孔逐渐涣散。他似乎想抬起手,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了。
胸口的血不断溢出。降谷零根本不知道怎么扶住他的身体才能把血止住。他需要人帮助,需要时间倒流。他想要回到一分钟前,十分钟前,半小时前,他想要在自己进门后的每一秒都做出不同的选择。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告诉他这不是真的。他的手不停按在大冈的胸口。
“我带你走,我去找医生,我们去找医生。”他喃喃道。
大冈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喉咙发出呼呼的声音。
“口袋里…去…去…去找…”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便失去光彩。头无力地,垂进降谷零的手臂里。
降谷零颤抖着双手,伸进血泊中。前胸的衬衣口袋里,他翻出一枚钥匙。
鲜血沿着指缝渗出来,零拼命地攥紧,眼睛却无比干涩。
一股滚烫的悲愤直冲喉咙。他突然长大了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锋利的刀,割开他的全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