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翠亚想起所见过的画眉、山雀、知更鸟,它们的嘴全部是又小又尖的,停在她的手上轻啄她的虎口时,总有种亲昵感。而乌鸫和椋鸟的喙要长一些,戴胜的要更长一些,它们常常要将头埋进草地里,将嘴插进泥土里啄蚯蚓。
还有魔法溪流边的体型较大些的苍鹭,它们的嘴是铁色的,按比例来看算不上多长,却是笔直的……
她跟着头顶的鸟走,最后跟不上了,只能跑两步。但阿斯翠亚还没跑出几步,便发觉再也追不上了——那两只鸟撞上几只同伴,立刻调转了方向,飞向海浪之中。
她将目光放在海面上,看着风送来一波波浪。白色浪花在沙滩上摊开,深蓝的海水变成薄薄的一层透明,一半渗进干燥的细沙,另一半退回海里,又成为看不穿的深蓝。
“嘿!别再往里走了——”
阿斯翠亚慢慢回过头,发现是收留她的布蕾妮在对她讲话。
“快回来!开始涨潮了——”
精灵从书上看过,似乎能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却又好像不太明白。但她乖乖地朝身后的人走去,快走到面前了,才发现半个靴子都被海水浸湿了。
“阿斯翠亚,你是精灵?”
“是,我是精灵。”
“我真不敢信。”布蕾妮单手拎着木桶,抽出另一只手来揪住精灵的耳朵,“我真不敢信,哪有你这样呆的精灵呢。”
阿斯翠亚感到疑惑,却又疑惑不起来。她只能凭本能做出思考,思考着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她呢,除了瑟兰迪尔。但瑟兰迪尔说的话有几句是真心的?她认真地看着眼前精瘦的小个子人类,却发现她的话是真心的。
“布蕾妮,”她去指浪花里忙碌的小鸟,“那是什么?”
“海。你从没见过海,是吧?”
“海里的、白色的——”
“哦,那个叫浪花。”
精灵转过头,皱着眉,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她努力地想着什么白色的翅膀、色的印记、橘红色的喙,却全然忘记了该叫它们什么。她似乎是停顿了很久,直到布蕾妮脸上的担忧将戏谑取而代之时,才想起来开口:
“那些白色的……鸟?”
“哦,那是海鸥。”
阿斯翠亚觉得,有什么变了。她在林地王国,从来都被说成最聪明的,但现在却成了呆傻的精灵。一定、一定是有什么变了!
要是放在从前,她见了海洋会想起湖泊,想起风吹来时,湖泊上均匀地翻起一垄垄田地似的纹路。她会比较,然后发觉海面太宽广、海风太强烈,海面上翻不起均匀的浪,却翻不出田地。
她会发现书籍里描绘的海是海却不像海,太过文艺不够具体。会发现图画里的海的波浪只是线条、是漩涡,可实际却是立体的……
“你看上去像是累极了。”
“累极了。”阿斯翠亚重复着她的话。
“累极了脑袋就不会转了,也就跟你现在似的。”
简陋的木屋内,布蕾妮坐在瘸腿矮凳上,挑拣着桶里同样瘸腿的螃蟹。一旁的锅里焖着黄米饭和几条鱼,白色蒸汽从锅盖边缘跑出来,挤出一阵哨音。她是刚铎海角唯一的居民,从头到脚都是海的气味。
黑色短发上黏着海的植物,手上的伤疤里藏着海的盐粒,鞋底的纹路里塞满海的淤泥。但她并非是属于海的,布蕾妮的身上还有股铁的气息,而她恰恰是属于铁的。
她把最后一只螃蟹丢进桶里,抬头去看卧室里的精灵——
“你怎么总看那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什么?”阿斯翠亚又跟着重复,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一个物件,一个人的物件。一个人托我转交给另一个人的,不对,是另一个人托我转交给一个人的。”
“说了半天,你也没说清是什么。”布蕾妮几步就走到卧室门口,她靠在门框上,真想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但她不清楚精灵会不会生病,有没有伤寒发烧这一说,“难道你防着我?跟你说吧,要想偷走我早动手了。”
她试图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却发现精灵对此没什么反应,她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她。从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布蕾妮看见一些奇异的光。
“是腰带,一条腰带。”
“哦,我还以为——”
“莱戈拉斯殿下的腰带。”
“殿下?你们精灵也讲这一套,呃……”布蕾妮问,“这个殿下也是精灵吗?”
“是。”
“那你可算得上重任在肩咯。”她补充道,“我可没有催你走,相反,你留在这越久越好。你能听懂通用语真好,因为我都不知道该跟谁说话了。知道为什么那天我跟你说‘星期四不翻床’吗?”
出于礼貌,阿斯翠亚想要回应。但不知为什么,最后也没有回应。
“我猜你想知道。”贝蕾妮看着她,微微点头,“这是条习俗,谁家里有出海打渔的、在某条船上做水手的都得注意。想要祈祷船不翻,大家都得这么做——”
要是再给她一段时间,她还能接着说下去,说出许多话,有的没的。就关于精灵身边的那把剑,贝蕾妮就能问出许多问题,问它是否也是属于那个莱戈拉斯殿下的。但看到阿斯翠亚的状态,她还是忍着心里的激动选择闭嘴。
人类最后也只是像头一个晚上那样,给精灵下了个疲惫不堪的判断,接着劝说她躺到床上去。
“忘了问,姑娘,你们精灵需要吃饭吗?”
“我并不累,谢谢你。”
这只精灵依旧答非所问,却还是缩回了那床被子里。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贝蕾妮早就为此感到恼怒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只默默退出来卧室(这间卧室曾经是其他人居住的),顺手将门也带上。
而在木门完全闭合的前一刻,贝蕾妮听到了最后一句、不那么清晰的话语: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