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太爷不在家,今日大集,六太爷在南街医馆里坐诊。
六太婆接待了风尘仆仆的远来客,给客人倒了碗凉茶,得了一声谢。六太婆在一旁陪坐,慢吞吞摇着蒲扇,看客人喝完了茶,润了干燥的嗓子,才问道:“你找我家老头子有什么事啊?”
来客放下碗,抹了把嘴,道:“先向您介绍一下,我叫张松年,我有个外甥叫宋白,前阵儿我听说我外甥被他爹过继出去了,我找人问了是过继到你们这儿来了,是不是?”
六太婆一听,扇子慢慢摇不动了,道:“确实有这事儿……您是孩子娘家舅舅?这事儿……怎么您竟然不知道?”
张松年握紧了拳头“砰”的砸在桌面上,震的茶碗跳起来落下去作响,他阴沉着脸色,咬牙切齿用别地方言骂起了远在郡城的宋白他爹。
六太婆被吓得心肝跳,捂着胸脯惧怕的往后缩了缩,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但是在骂人却是能从那凶恶的语气和表情中看出来。
六太婆心里犯嘀咕:这过继怎么能不经孩子娘家人同意呢?……这人自称是宋白舅舅,怕不是来找茬的吧?……这孩子亲娘舅不同意过继,要把人带走怎么办?……宋白他爹也是,哪有这么办事的?老头子他知道这事儿吗?……
张松年嚯的起身,勉强还保持了几分礼貌,向六太婆道:“我外甥现在哪儿?麻烦您带我去见他。”
六太婆不是很情愿,她瞧着这人不是个善茬子,估摸着是走武行的,怕他见了宋白,掳了人跑了,那可怎么办呢?她跟着站起来,但是没动,好声好气道:“您看这事儿做的……宋白那孩子是过继到我老头子亲兄弟家,已经拜了祖宗入了族谱,户口也办了,还给我老头子的兄弟送了终,那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不晓得孩子生父那边怎么没跟孩子娘舅家商量就办了这事儿,但是这事儿吧,现在是木已成舟,改不了了……我听我老头子说,他那家里后娘生了三个孩子,想来后娘对他好不到哪儿去,过继到我老头子兄弟家,他自己也愿意的。”
张松年听她说话,直喘粗气,强忍着听她说完了,方恨恨的捶桌子道:“这事儿我不答应!我妹子走的时候我就说了,他可以再娶,再生了儿子,就把我外甥过继给我!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外甥给我养老送终,当时他也答应了。个王八蛋,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张松年把桌子砸的嘭嘭响,桌上的碗蹦蹦跳跳,六太婆在一旁提着心看着,又怕这人扬起拳头打她,又怕碗掉下来摔碎了。
张松年越想越气,横眉倒竖,怒声喝道:“我外甥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六太婆颤颤巍巍贴墙站,“您冷静冷静,您看您这样子,万一吓到孩子……”
另一边。
两间杂物房,扫出十撮箕灰尘,一撮箕两三斤,十撮箕就有几十斤,也不知是攒了多少年了。
中午,午饭宋白烤了几个土豆,随便对付了,继续投入杂物清理中。
锄头松耙的木头柄朽坏了,下边的铁器生了锈,宋白将木头柄拆了放一边,铁器暂时收到屋子里。桌子椅子凳子洗洗擦擦,好的留下来,太阳底下晾着,坏的和拆下来的木头柄放作一堆,等着劈了当柴烧。箩筐背篓大部分都不能用了,拿起来就有虫蛀断裂的地方,和着灰尘虫网扔到一边,也只有当柴烧的份。还有一张竹床、十几张竹帘子,若干笸箩、竹篮,都不能用了,还有几个木头柜子、木头箱子也都被虫蛀了,这些东西,通通伴着灰尘丢到废弃物那一堆。
另有舂斗、铁钩、磨盘、猎枪等物,舂斗是个圆柱形的铜制圆斗加一柄铜锤,半米来高,瞧着不大,却有二三十斤重,沉得很。铁钩三个,挂房梁上挂东西用的,洗去灰尘,一片铁色,没生锈。磨盘是青石大磨盘,直径约两尺,两片石头合在一处,不止百斤,还有与磨盘配套的底座石墩子,也不止百来斤,宋白上手就搬到井边,洗刷干净,再搬回来,四肢有力,举重若轻,换做前生,宋白哪能搬得动百斤重物!
猎枪有两杆,早就坏了,宋白擦洗干净,仍然放回杂物室去。
一堆灰尘里,宋白还找出两块砚台,一盒没用完的墨条,一箱子被虫蛀烂的书,一盒子笔,其中几支毛笔已被虫蛀秃了,几支炭笔被蛀坏了木壳,除砚台与墨条还能用,其他都不能用了。
从清早忙到半下午,宋白都未曾注意时间流逝,终于将最后一件东西洗净,摆到空旷处放晾,他捶着发酸的腰直起身来,看着院子里摆了一地的各种家什,此时置身于这座宅子里的心境,与前生的此时截然不同。
前生宋春丫提醒他,曾万年提醒他,就连三太爷——他名义上的祖父的所作所为也在提醒着他:他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他,是寄人篱下的人。
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没有东西属于他。
前生的宋白,身寄人篱下,心漂泊无依,哪怕是三太爷寿终正寝后的那些年,他对这座宅子、对这个家也生不出归属感。他的心始终像个流浪者。
这一次不同啦,没有了三太爷,没有了宋春丫,没有了曾万年,他在这座宅子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他能决定这座宅子里一切物什是用是扔、是弃是留,他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它、装扮它,他有这么做的权利,没有人来指手划脚。于是,归属感便油然而生。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