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宋白就明白,这世上没有人能永远照顾谁,曾经最亲的人会变成另一种模样,曾经宠爱他的人会转头去宠爱别人,除了阿娘,这世上没有谁理所应当对他好。
岁月在变,人也会变化,承诺只能维系一时,不能永远。
从那以后,宋白就变得没那么“聪明”了。
六太爷问:“你娘家舅舅,叫什么名儿?”
宋白摇摇头,道:“只知道娘家姓张。”
“姓张……”六太爷说:“那估计就没错了。昨天有个姓张的男人,找到我家里来,说是你舅舅,昨天大集我在医馆忙不脱身,是你六奶奶招待的,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说是不知道你爹把你过继的事,他不认。过段时间他可能会找人来闹,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宋白道:“当初您问过我,我自己愿意的。”
六太爷说:“是,我知道你愿意。行,现在你还是这个想法,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六太爷起身道:“人老了,精力不济了,我回去歇晌觉,你再坐坐。”
宋白起身道:“我也回去睡一觉,下午预备上山。”
“那行。下午阿归没事,我让他去帮你。”
“好。六爷爷再见。”
宋白出门时,宋归提着一个袋子跟上来,说:“我跟你一块回去。”他手里提的是雄黄。
两家挨着,百来步远,中间要上三尺台阶,路过两个巷口。宋归在墙根下撒雄黄,绕着院墙撒了一圈,途中顺手把墙根下长出的杂草拔了,这一圈下来,也花费不少时间。
宋归撒完雄黄没进屋,把剩下的雄黄交给宋白,让他在每间屋子里都撒一些,留下话下午还带人帮他去山上干活,约好时间,就回去了。
宋白依言在每间屋子里都撒了一些雄黄。他精神头足,没去睡觉,撒完雄黄后把东西厢房后面的花盆陶缸收拾出来,清洗干净泥土、脏污,留下一些洗不掉的青苔,摆在院子里晾晒。
看时间还早,宋白穿过后院——从耳房侧面过去,就是后院,中间是一片大晒场,左边是两间大仓房,右边是工具屋、空置的牲畜棚,皆蒙尘已久。穿过晒场走到后门,下三尺台阶,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木矮小细瘦,树下荒草丛生,草丛中有一条青石铺出的小路,十来米长,通往后面的山上。小路的左边有一间泥瓦小屋,那是三太爷家的茅房,如今,是宋白家的。
宋白的目的是台阶两侧,院墙下堆放的木柴,灶房里木柴不多了,剩下的不够晚上烧顿饭。宋白搬了两捆木柴到灶房,院墙下的木柴只剩一捆,他得抽时间砍些柴回来备着了。
三太爷七七那日。
传闻这一天亡人的魂魄会回到家里,最后一次看望在世的家人。
宋白不知道这则传闻是不是真的,只看到六太爷等人很重视,提前一天六太爷就告诉他要准备什么东西,七七当天,更是清早就来指导宋白,他要做些什么事。
傍晚,张师公伴随宋白到坟前,宋白在六太爷指点下烧祭,张师公在旁边唱起一首祭歌,拉长的腔调、模糊的唱词,在坟地上空飘荡。跪在坟前烧纸的宋白在某一刻陡然感到四周阴凉,一股阴森的寒气攀上脊背,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蹲在宋白旁边的六太爷伸手按在他肩上,低声道:“别停下。”
宋白连忙撕纸钱投入火中,这烧纸钱也有讲究,必须得撕三张作一叠对折,再放进火中烧化。一篮子纸钱烧完后,另有一篮子金银元宝,都是宋白今日白天一个个折出来的。他默不作声将元宝一个一个投入火堆,背后,阴森寒意停滞不去。
宋白想起前生,那一次三太爷的七七,六太爷没有这么重视,不曾陪他走这一趟,也没有张师公参与。区别是什么呢?
是三太爷寿终正寝与含怨而终。
宋白不记得前生是否也曾感受到背后阴寒,只记得回去当晚他病了,那时候以为是受了晚间的寒风,风邪入体,他本就体质薄弱,回去后病了大半个月,也没有往别处想。
如今再看,恐怕是有玄奥不可说道之事。
宋白看着元宝在火中烧化,在风烟中化作灰烬飞走,脑海中闪过三太爷的身影。他真的是个极其悭吝的老头,就像个不可理喻的守财奴,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着他的财宝慢慢腐朽。宋白起初对他喜欢不起来,后来没有精力在乎了,乡下的生活让宋白劳累不堪,无人理解、看不到出路的处境让他疲惫绝望,他把自己的心封锁起来,只留一个麻木不仁的灵魂与一具行尸走肉的身体行走人间。
太累了。
他前生的那十年,太累了。
宋白不知道,是否老天垂怜他,于是让他人生重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难寻找了。
然而不论是与不是,他这辈子,必然要活出不重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