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顺德五年,长阳学宫,夜。
今日是众人在学宫待的最后一日,到底同窗多年也有些情分,是以当有人在堂上提出晚间办一场宴席的时候萧稹也点了头,即便这其中少不了宋鹤卿的撺掇。
只是他没想到这夜宴竟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应付,那群人平日在堂前瞧着端方守礼,可一旦出了学宫,倚乐阁那些露面的乐伎也没见他们有几个是叫不上名的,个个都好似轻车熟路,了解得很。
萧稹只在阁中喝了一杯,见并非所有人都到场,便找个机会遛了出来,也不管宋鹤卿事后是否会找他,总之他此刻就是来到了学宫。
他记得自己还有一本誊抄本落在学宫没有收回,虽说这种东西可有可无,留在学宫届时被随意收到哪处废弃的宫院一并烧了也不是没可能。但他兄长说过,凡事需谨慎,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日后会不会有人借誊抄本上的字迹去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如此想着,萧稹最终还是回了一趟学宫,只是他这边还未抵达藏书阁,就见对面廊道上有一身影掠过,很快那人的模样与身形在周遭灯盏的映照下显现出来。
是沈韫。
沈韫身量修长,模样也生得好,尤其那双眼睛宛若桃花含情,只是他这桃花开得实在水嫩,以至于雨落时的桃花露好似能润泽周遭所有,待谁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倒是个好脾气。
萧稹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只是隐在廊道拐角处的柱子旁,此处不似学堂还亮着烛火,故而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此处还有人。
他倒是没有刻意要躲的意思,只是见那人步履匆匆,好似急于做某事,便想着不去过多打扰,也省得以对方的性子,怕是又得说一些寒暄的场面话。
他并不喜欢对方同他说这些,大抵是因为他瞧得出来对方说那些场面话时没太多真情,比起寒暄,倒更像是一种礼节。
于是萧稹就见对方匆匆走到了门边,只是对方并未如他所想的推门进去,反倒是直接站在了门前,没了先前的急促模样,也没有半点要抬手的意思。
萧稹直觉此事不对,怕不是堂中此刻有人?带着些疑惑,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隐没在更靠近学堂的柱子后,继而就听见堂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我可不去,谁知道今夜这宴是为谁设的。说得好听,是惜别这几年的同窗情意,可谁不知他沈韫如今当上了太子少傅?我看这宴分明就是他们设来巴结沈韫的,我可不去,我可看不上那种装模作样之人!”
“刘兄莫要动怒,我们也没说非得去赴那个宴,你瞧我和苏兄不是还在此处吗,不与那假人计较。”
“对啊刘兄,你又何必同他动怒呢,再说了,我方才从学宫外回来,路上偶遇文德兄,他可是说那沈韫压根就没去赴宴,他们一群人全跑空了。可奈何倚乐阁都包下来了,又不能退还银钱,他们就只好继续在那儿吃酒听曲。”
第一个说话的那人大抵是嗤笑了一声,继而话语愈发难听:“让他们成日围着沈韫转,可沈韫有正眼瞧过他们吗?还太子少傅,位列三孤,也不知这少傅之名是从何处讨来的。谁不知他叔父沈凌乃是乱臣贼子,一个叛国之人的后辈又岂能位列三孤?真以为他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我看不出来?”
“刘兄!慎言!”第二人道,“圣上可是严禁众人提及此人名讳,若是叫旁人听去了告上一状,你我怕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嘁,一个名字有什么不好说的,他都敢做还怕我说?门庭都快叫地痞踏破了还成日端着,真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改了他那劣根,到头来还不是乱臣贼子之后,你真觉得圣上能许他入朝?位列三孤,说得倒是好听,可三孤未列百官,除了那点名头,在座哪位不比他强?还有那林策,耀武扬威,自己没什么本事,倒是靠他叔父谋逆寻了个好差事……”
这之后堂内说了什么萧稹就没去细听了,他只见沈韫没有进门,神情也因始终背对着瞧不清,只是没过多久,他离开了学宫,但与来时不同,他走时的脚步慢了许多。
鬼使神差的,萧稹没有按来时的想法去寻自己的誊抄本,反倒是跟着沈韫一路离开了学宫。说不好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觉得沈韫哪怕是再好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会觉得不自在,至于自己跟上来的用途是什么,他说不清,只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跟着对方到了一条小巷子。
长阳城无宵禁,是以一开始夜间街道上还能瞧见些人,只是不知究竟在那条小巷待了多久,久到周围都见不着其他人了,久到萧稹快要将对方的背影看穿了,那人才终于走动了几步。
萧稹原先倚靠在暗处的墙边,见状也跟着转身,只是由于巷道狭窄,沈韫又从巷道出口往前走了几步,此刻他的视角正好卡在巷道出口的围墙上,以至于只能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却不见沈韫对面的人是何模样。
可很快萧稹就发现,他虽瞧不见那人模样,却听得出那人的声音,就在前不久他还隔着一扇门听见了他的怨怼嫉恨话语。
“沈韫?你怎么在这儿?”
“刘公子这是打算回府吗?”这是沈韫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
对面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继而扬声道:“是,怎么了,有事?”
沈韫轻笑一声:“无事,只是觉着此路偏僻,希望刘公子往后还是不要走小道的好,以免碰上心怀不轨之人。”
对面静默片刻,随即笑道:“沈公子莫不是在说笑,这条路我都走了十多年了,从未遇上过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倒是沈公子,该不会是在自家门前见了太多,这才以为人人都会如此?这叫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闻沈公子幼年曾被地痞用石头砸过头,若非地痞偏了准心,怕是就朝着眼睛砸过去了?”
萧稹眉眼轻蹙,却仍是不见沈韫对面那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