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见对方神色从起初的不自然变到如常,几乎不见一点破绽,正要继续试探下去的时候,他听见对方淡然开口。
“是我。”萧稹道,“可以不用说了,是我安排的人。沈君容,是裴氏找上你了吗,他已经入城了?”
敌国将领私自入城可是死罪,纵使要将人交给本国处置,在送出城之前也是要在牢里受些苦头的。
除此之外,与敌国将领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将经过严格的审查盘问,以排除被策反的可能性。但在此审查期间,谁也不能保证负责审查的官员不会借机报复,屈打成招。
沈韫端起茶碗用杯盖拂去最上面的茶沫,面色不变:“他若真敢来,我就敢将他押到刑部大牢。以商道为由试探北齐军力也就罢了,敌国将领私自入城,上来便寻到我头上,他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萧稹自对方提及京都城这个词时起面色就一直不算好看,现下尤为严重,只不过在与对方对上视线后又隐了下来。
沈韫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不是他,是乔氏,世子也该见过的,他前不久还去过一次昭阳寺。”
萧稹不答。
沈韫似乎也没想过对方会接话,反倒刻意歪曲对方的目的,故作好奇道:“可在下有一事想不通,不论是派人跟着乔氏,还是在灵骨塔与他见面,听说还闲聊了许久——世子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韫瞧见对方的神色难看极了,就好像他真的给对方泼了天大的脏水,将他平白扰得既羞愤又莫名其妙。
“我对他并无旁的心思,如今的乔氏在东绎尚且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又何必去同他算计。只要他不同裴氏一道进京,往后也不会与他有交集。”萧稹话说得直白,面色却不似话语中那般平稳。
沈韫闻言轻挑眉眼,抿一口茶水润唇,又问:“那世子为何派人去京都?不是看着乔氏,又是看着何人?”
萧稹没有答话。
“世子殿下,你这般避而不答,我们之后又该如何谈下去。”沈韫将茶碗放下,明知故问道,“总不至于是看着我的吧?”
萧稹神色一怔,只看着对方。虽说从对方提及此事起他就预料到了,可当此前所行目的被戳破时,他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就好似此前种种,在对方眼中看起来不值一提,既不恼怒,也不见鄙夷。
“世子缘何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应当生气么?”沈韫倚着石桌靠近些,手肘撑在桌上,二人的距离因此拉进,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周遭略显紧绷的气息,“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禁色禁欲的么?世子在寺中待了这么多年,成日跪坐在佛堂前,想的当真只是经文?”
萧稹垂下眼睫,看着面前之人,这才发现对方唇上其实有一颗小小的痣,不明显,但细看的话还是能瞧出来,看起来很容易就被唇纹遮挡住。
萧稹滑动了一下喉结,继而抬眼:“沈君容。”
“嗯?”沈韫的应答中带着几分笑意,却也只是这么一个自喉间传来的声音,与那人对视,等着他的后话。
“你想听什么?”萧稹只是这么问,不是你想问什么,而是你想听什么。
“嗯……”沈韫手肘撑在石桌上,曲着手腕,以手背方向对准自己,五指发力抵在下颌,看起来像是才开始想这个问题,话也说得悠闲,“世子殿下,与南安王关系如何?”
果不其然,萧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道,沈韫又在话将出口的那刻将话题转到了别处去,继而好似没事人一样抽身,抛出一个他平日绝不会回答的问题。
“看你如何定义好与不好。”萧稹道,“我幼年时就跟在他身后读书习武,父亲不常教管,我算是他带大的。但即便如此,他对我的态度还是有些疏远,到了长阳后就更少联系了,近几年更是没有过一封信件。”
沈韫垂眼,长睫搭在眼前,认真思忖时眉眼轻颤,再抬起时不见眸中那点亮光,看起来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如此看来,关系一般,却也不差,这可不太好办。”
“什么事情不太好办?”
沈韫看着对方,无声打量,这才发现这位世子殿下长得不似他所见过的那些皇室宗亲。面前这位眸中不见杀意,却也不至于像萧茗那般不谙世事,仿佛处在一个中间地带,让人摸不准究竟是如何想的。
沈韫觉得,这种人,比存在于黑白两端的还要危险,他们可以站在低处以己身之力观众生之景,却也可以顷刻间借力登上最高处,俯瞰周遭蝼蚁,甚至一脚将其碾死。
“世子殿下,有生过弑兄夺位的想法吗?”
“什么?”沈韫这话来得突然,萧稹却是当即就反应过来了,神色阴沉许多,他希望对方告诉他,只是他自己听错了,然而对方的话却将他定死在了原地。
“若那些人当真是世子派来监视我的,想必也早该知晓我在京都城的遭遇,亦知我都做出过哪些事情。既如此,世子也该知晓我并非良善之人。”沈韫视线扬起,与之对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以一己之力将沈氏重新推到堂前,却也该防着堂前之人企图将沈氏重新埋进深渊。殿下,恕在下直言,如若回了长阳还要过着畏生惧死的日子,倒不如几年前一场疫病将在下带走。氏族子弟就是这般,虚伪得很,既要人人称颂的圣人心,又要衣食无忧身居高位的荣宠,最好还有一个好的名声,能够名留青史。只可惜,沈氏这辈子怕是没得好名声了。”
萧稹只是看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像是仍在震惊,又像只是单纯在看着对方的脸,观察神情,思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