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乔氏让你这么做的?”良久,萧稹忽而道。
沈韫避而不答:“怎么,殿下想要追责?人就在府上,殿下如若此刻去将人掳了,说不准还能用他来要挟裴氏,毕竟裴氏如今宝贝极了那位,是否退让,可真不好说。”
萧稹神色不佳,似是不满对方此般漫不经心的态度。
“还是别这般看着我。”沈韫忽而起身,侧目瞥一眼仍坐着的人,“若非殿下在昭阳寺与他撞上,我如今又何至于这般被动,分明不该有行差踏错的地方才对。”
萧稹无言,面上无反驳的意思。
二人不再有机会往下深究,只因宫里突然来了人,来的那位二人都识得,乃是皇帝身边的传话太监秦公公。
像是没想到萧稹院中还有旁人,且这人还有些眼熟,秦公公怔了一瞬,才开始扬声传话,大抵是皇帝听闻南安王世子下山的消息,召其入宫觐见。
萧稹应下,转而又听秦公公再次开口:“沈少傅,既您也在此处,那也免了老奴再跑一趟的力气。圣上说了,感念少傅六年卧薪尝胆,今朝归城理应厚待,可如今春闱已过,礼法律令如此,少傅若想入朝为官怕是得等三载过后,可纵使入朝得等三载,这应有的厚待却是不可少,至于如何安排,还需少傅入宫详谈。”
这是一同将沈韫也召入宫了,倒是好一个顺道,也不知究竟顺了哪门子的道,与世子同入宫,免不了又是一通试探。
想到此处,沈韫忽而就有些想抗旨了,但也只是心中不耐,面上依旧温和熟稔,很快就应下,随来人一道走了。
崇安殿两旁皆是燃着的烛火,每走几步就有宫女侍从在一旁候着,二人跟在秦公公身后,由两旁侍从推开殿门,一道屏风映入眼帘,再往里走一些就能瞧见,今日这遭哪儿是什么私谈,崇安殿内的人都快凑成一桌宴席了。
殿中人沈韫大多都认识,但也只是轻轻一瞥,没敢仔细打量,因为他发觉文康帝自他入殿起就一直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再往前走些,站定行礼,又发现那视线在自己和萧稹之间来回流转。
沈韫猜得出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听秦公公说,你们二人是一道进宫的?”果不其然,文康帝开口道,语气倒是随意,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似的。
“回陛下,臣来时正在长公主府中同世子请教灵骨塔的事宜,见秦公公来传召,便正好一道来了,也免得公公再跑一趟。”沈韫道。
“你倒是向来如此,懂得体谅。”文康帝意味不明道。
“不敢。”沈韫也只是垂目回应,“不知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说不上要事,只是如今春闱落下,可三甲及其余进士却还未有着落。今日召诸位前来,就是想问问诸位,可有看重的进士,或,可知何处有空缺,可将人安排上去?”
沈韫心道,这话倒是奇怪,当初将春闱一事交于六部全权负责的是他,可如今说到进士归处,放眼崇安殿,有哪位出自六部?
沈韫虽出自吏部尚书府中,可到底只是一位挂着名头的少傅,于六部事宜从未接触,春闱更是在他离开长阳前就未曾接触过,如今六年不见,时局早已变动,又岂是他能有看法的?
萧稹更是,在昭阳寺待的这些年别说春闱,就是山都没下过几次,他下山还是在春闱放榜之后,回了长公主府更是连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又如何对进士归处一事谈看法?
此二人但凡说出点什么,那才真的是叫皇帝起疑,这分明就是诈他二人来了。
再说在场的其他人,左侧站着的其中两位,沈韫有些印象,却记得不算真切,只知一位是长阳沈氏旁支子弟,年纪大抵比他小个一两岁,倒是听他父亲说过,此人这些年学识颇有长进,却不知竟也考上了进士,只是不知成绩如何。
另一位也是沈氏旁支,但这位更偏一些,没记错的话似乎出自文台,也是邺州境内。沈韫与长阳旁支的联系都说不上密切,更何况是文台的偏门旁支,至多只是混个脸熟,记得有这么个人罢了。
右侧两位就要好些,虽说不居六部,但好歹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一位是安常大将军林锦枫,另一位则是内阁学士宋谨章。
沈韫回神,忽而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商讨什么进士归所,这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试问,在场的这五位,哪一位不是或多或少与他沾上点关系的?
沈氏两位旁支不用多说,他与两位官员的长子曾是同窗,沈林二氏还存有旧交。南安王世子就更不用说了,不仅是同窗,如今朝中人也都知世子下山与他关系颇深,今日又与对方一道而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听了皇帝这话,沈韫没有当出头鸟,也轮不着他当那个出头鸟,因为他很快就听见林锦枫开口。
“陛下说笑了,卑职不过武将,上阵杀敌尚能说上几句,让我商讨朝廷上的文官任命,实在有些困难。”林锦枫似是瞥了一眼立于殿中央的沈韫,很快又收回视线,“既是春闱进士任命,就该问吏部才对,到底吏部掌管官员的任命调度,朝堂官员该各司其职才是。”
此言一出,整个崇安殿都安静了几分,好似都在为林锦枫的出言不逊捏一把汗,可细看之下,沈韫却不在那群人当中,他面色不变,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继而又听皇帝开口。
“林将军说得是,只是朕前些时日将太多事务落到沈卿肩上,朕今日早朝时瞧见沈卿好似都清瘦了不少,到殿前商议时,又见他头上多了几根白发,想是近日忧虑过多,实在不好再将此事压到他身上去。”文康帝说着还真就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转而看向沈韫,“君容,你是沈卿的长子,想必应当了解你父亲,他这个人啊,做事就是太过细致,太过钻牛角尖,以至于手头上的事情不办完备就不能翻篇。可这般行事,实在容易将自己的身体拖垮,朝廷的事务不会完,尤其他还身为六部之首,手头上的事务就更加繁多复杂。”
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沈韫纵使想寻由头避过也不好再躲,只是顺着对方的话道:“陛下严重了,不论何人,所做不过分内之事,为的都是朝廷与百姓,又何来劳苦一说,到底父亲没有让陛下失望,这就已经足够了。”
文康帝闻言也是颔首,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情,继而道:“好在沈氏身为世族大家,也出了不少能人才俊,今年春闱你虽未赶上,但你的这些弟弟们足够争气,到底这群进士中,也有不少出自沈氏。”
沈韫顺着对方的话看向左侧两位,就见那二人也是朝他点了点头,算作见礼。
文康帝又道:“此二人算是除了三甲外的,朕最为看重的两位进士,到底是一家人,言行举止间,都颇有你当年的风范啊,君容。”
沈韫扬了扬嘴角,却也没有说什么。
文康帝见状看向右侧的宋谨章:“宋卿,朕听他二人说,旧时皆出自你的门下,想不到你竟也会收长阳城外的学生?朕还以为凭你的出身,只会收长阳城本地的世家子弟,想不到爱卿竟也是位惜才之人,好在你当初收了这学生,否则朕岂不是要错失一块良才美玉。”
宋谨章闻言行至殿中,行礼后道:“陛下言重了,到底是他自己争气,微臣也不曾教过什么有用的东西。”
文康帝摇摇头:“非也,非也,美玉尚且需要好的工匠去雕琢,更何况是人呢。朕今日说这些不是要寻那工匠,只是想问问,宋卿,依你之见,若是将你的这两位学生安排到六部中,可还算妥?”
宋谨章又将身子低了几分:“陛下所做决断,自然是再好不过。”
“哦?”文康帝将被敷衍后的不耐压下去,又问,“既如此,爱卿觉得,他二人该安排到六部中的何处呢?”
这下宋谨章沉默了,沉默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文康帝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宋谨章开口:“依臣之见,不若送到礼部?礼部掌管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沈氏二位进士方科考结束,想必对此最为熟知,到底年少,若是处理起其他事宜怕是需要些历练才能明白其间的道理。加之礼部如今下辖的司、膳二部正缺人手,二位此时去,最为合适不过。”
沈韫闻言抬眼看了对方背影一眼,只觉此人倒是精明,懂得避开文康帝给他挖的陷阱。
今日皇帝这出无非就是要试探在场的人与沈氏之间的关系,长阳沈氏几个旁支之间早些年说不上关系有多差,却也没有到能够深交的地步,但到底都还算平和,也能在岁暮时聚上一聚。
只是自从沈凌弑帝自刎之后,几个旁支就仿若避之不及,在沈鄯落难之后非但没有给予援手,甚至还在沈韫离开长阳后试图踩着沈鄯上位,只可惜他们不仅没有将沈鄯踩下去,反倒叫人直接官任六部之首。
如今让他宋谨章来推举官位,还从六部当中去选,六部无非就那么几个,他能怎么说?
吏部乃沈鄯直管,若是叫旁支入了沈鄯底下,哪还有旁支出头的日子?说这不是蓄意报复,谁能信?
户部如今是陈照掌管,陈照乃皇后嫡亲兄长,说白了如今也是太子的人,虽说沈氏旧时也与太子走得近,可自从六年前一纸盟约签订,谁还能保证沈氏与太子之间不存嫌隙?将沈氏旁支安排进去,不是利用旁支对付沈鄯一脉,就是进一步加近与沈鄯之间的关系,到头来还是落了政权争夺的圈套。
兵部尚书林知康,林氏与沈氏的渊源那就更深了,宋谨章甚至连深究都不敢,很快就将兵部从脑中剔除。
刑部与工部都是站在七皇子一派的,相较而言会好一些,只是这两部尚书的长公子前阵子还因私交贡生一事遭到皇帝的处罚,如今再将其安排到刑工二部底下,无论如何都不算稳妥。
如此一来,也只有未归任何一党,且与沈氏毫无瓜葛的礼部最为合适,加之礼部尚书江景程府上出了一位状元,现下将沈氏旁支安排到他底下,也算是皇帝给了对方一个台阶,将他家那位状元也顺道留在长阳,而非派往邺州开道。
沈韫瞥一眼宋谨章又将视线收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早已腹诽千万遍,想不到今日此行却是叫江氏平白讨了好处。
果不其然,文康帝闻言也是颔首,赞许道:“不错,朕也有此想法,诸位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