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宫里来了消息,皇帝召六部尚书入宫,与之一道被召见的还有沈韫,不用想也知与昨日鎏乐坊一事有关,父子二人便一道入了皇宫。
进宫后沈鄯进了崇安殿,沈韫则在外候着,起初只他一人等候,殿门处站着几个侍卫,他身后也有宫女,不知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思安排在他身边,就好似生怕他又走了,这般看着。
“沈公子。”
沈韫本对着殿门猜测里头的人在说些什么,忽而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真是那人,随裴归渡一道来的乔行砚。
二人大抵是在宫中住了一晚,身旁跟着的是宫里引路的太监,身上穿着的也是北齐的常服,只那神色一如往常,瞧着好似什么都尽在掌握,悠然自得,半点不像生死交在北齐皇帝手中的样子。
“乔公子,久违。”沈韫颔首,再抬首见二人走近了些,又不情不愿地给裴归渡也拱手见礼,“裴将军。”
裴归渡知晓沈韫看不惯他,却也没有真的不给面子,颔首后道:“沈公子在这儿做什么?”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沈韫瞥一眼对方腰间别着的玉佩,那人身上常配的匕首卸下了,身旁也没有那位一直跟着附和的校尉,面色平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正经的将军。
“守在崇安殿前,除了陛下有事召见外,难不成还是在下特来请安的吗?”沈韫笑道,“倒是裴将军,早就听闻将军的风光事迹,如今入了北齐皇宫,还是少招惹些旁的为好。宫规森严,不似世家府邸,凡事总该顾虑着旁人,您说呢?”
裴归渡闻言倒是不意外对方的反应,瞥一眼身旁站着的人,似是顾及着他,没有真的同沈韫计较,只笑了笑:“沈公子教训得是,到底是太子少傅,学识规矩就是比我这武将懂得多。既如此,就不妨碍沈公子继续守着殿门了——临舟。”
乔行砚回看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北齐皇帝议事的书房哪是我说进就进的,你没听沈公子说么,少招惹,去吧。”
裴归渡好似意外地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又看了一眼沈韫后才跟着太监一道进了崇安殿,就好像生怕沈韫说什么不该说的一般。
待裴归渡进殿后,乔行砚拂了拂衣袖,落下时袖口扫过腰间的玉佩,玉佩穗子随之一晃,笑道:“好端端的,又同他置什么气。”
沈韫闻言一瞥对方,似也不打算正眼看,只背对着殿门,望向底下的长阶,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如若曾将我下狱也算好端端的话,那在下确实不如乔公子心善,这圣人我当不了,好脸色也给不了。”
乔行砚走到对方身侧,余光瞥一眼身后站着的侍从,语气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当街寻衅,无论是谁都要下狱严查的,他又不是御史台的人,如何能做主不抓你,况且后来不是放了吗?”
沈韫偏头看他,神色中骂得比嘴里说出来的还要脏一些,但到底考虑还有外人在,只轻嗤一声,道:“狼狈为奸罢了,乔公子何苦此刻纠结这事。”
“若不纠结这事,你我又还有什么是能说的呢,到底也就品一盏茶的交情。”乔行砚不看对方,话也说得小声,可二人都知这话中蕴含着何种意思。
乔行砚此行是来讨答案了,只可惜现下不是能说话的时候。
“旧时曾言,待你来了长阳得好生招待,不知乔公子今日午后可得空?”沈韫转身看向对方,眼底带着几分真假参半的笑意。
“沈公子这是要宴请恩公?”乔行砚也看他。
“恩公赏脸?”
“自然,求之不得。”
身后侍卫从始至终都没有抬眼,却是将二人说的话尽数听了进去,面色不变。
不知过了多久,崇安殿殿门开,这一开出来了不少人,有六部的尚书,亦有安常大将军,甚至连萧稹也从里头出来了。
二人于无声中对视一眼,很快又隐去,萧稹随着林锦枫一并走了,瞧方向,大抵是要出宫。
“沈少傅。”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秦公公行至沈韫跟前,“陛下召见。”
沈韫没有回头看乔行砚,只是跟着秦公公一道入了殿,殿门关闭,周遭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挤压着,他面色不变,行至皇帝跟前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文康帝高坐堂前,“朕听闻,太子昨日在鎏乐坊设宴,你也在其间?”
“回陛下,是有此事。”沈韫仍是低着头。
文康帝轻叹一口气,无奈与微怒并行:“太子不知分寸,怎你也与他一样,不提醒他便罢,竟还与他一同胡闹!鎏乐坊是什么地方,岂是他能去的,又岂是你能去的?朕本以为纵使其余氏族家的子弟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你沈氏也该懂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沈韫闻言当即跪下磕了个响头:“陛下息怒,是臣不知分寸乱了礼法,臣甘愿领罚,以此为戒痛改前非,日后必当做好少傅本职,不辜负陛下厚望。”
一连串的话落下来,纵使皇帝还要再说些什么也被重新压了回去,他面上还带着怒气,似乎真的因他纵容太子滞留鎏乐坊一事感到恼怒,可最终还是没再抛出难听的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裴归渡自对方跪下那刻就怔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压下嘴角那点颤动,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好了,磕得那么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在崇安殿就惩戒了你一番,叫朕如何面对沈尚书。”文康帝的语气好似一位操心的长辈,前一刻还在动怒着要罚,下一刻就又恢复成语重心长只言词教导的模样,“起来吧,跪着如何说话。”
沈韫闻言提着衣袍缓缓起身,将右侧那人的视线无视,只又理了理自己乱了的衣袖与衣襟,正色站在一侧。
文康帝笑了笑,话是对裴归渡说的:“让裴将军见笑了。”
“不敢,陛下言重了。”裴归渡面上同样自然,好似先前种种都没瞧见一般。
“听闻,君容与茗儿在京都时,曾受你照拂?”皇帝这话是对着裴归渡说的。
沈韫只目视前方,没去看身侧之人,余光感受到那人抬了抬手。
“此事裴某不敢邀功,于沈少傅有恩情的乃我家眷乔氏,那时我与他都不算熟络,又何来照拂沈少傅一事。”裴归渡话说得自然,就好像早就料到了对方会问一般,“想来陛下是误会了什么。”
“哦?竟是如此?”文康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真的不知情,视线重新扫到沈韫身上,“君容。”
“回陛下,臣与九皇子在京都时确实受过乔氏照拂,那时乔氏掌事的还是东绎的礼部尚书,臣与殿下在府中受其恩惠颇多。”沈韫道。
文康帝似乎思忖了片刻,看向裴归渡:“乔氏既向朕的皇子施恩,朕于情于理都该还他一个恩情,不知乔氏可随你一道来了?”
“来了,就在殿外。”裴归渡言罢一顿,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补充道,“只是临舟昨日受了凉,嗓子也沙哑得说不出话,若是进殿恐将病气招给陛下。”
沈韫闻言难得挑了挑眉,腹诽裴氏张口就来,扯谎也不打个草稿,真当门外的侍从是死的不成?
皇帝闻言好似遗憾,只道可惜,没再将这件事说下去。再之后皇帝当着沈韫的面同裴归渡谈论归还商道一事,虽然谈得顺利,但皇帝还是时不时地就问几句沈韫的意见,好似在试探什么一般。
这一来二去的,沈韫方才磕头的地方也延迟似的红肿了起来,虽未破皮,但还是隐约泛着一股温热,在提醒他此处遭过什么罪。
待二人一道出了殿门,果不其然,裴归渡开始报先前的仇,许是与乔行砚离得远,他话也说得刻薄了几分:“沈少傅好大的魄力,能屈能伸的本事真是半点没变,就是这头磕得,不如在京都时来得响。”
沈韫见四下无人,白了对方一眼,随后看也不看,只理了理衣襟与袖口,同样得理不饶人:“不比裴将军,费力将商道占来,转头又被东绎皇帝一纸诏书还了回去。说起来,裴将军这些年竟是半点长进都不见,旧时费兵劳力四处征战,到了如今还得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活像只被栓了缰绳勒住脖颈的野犬,似乎也没什么出息。”
“我自是不如你。”裴归渡抬手理衣袖,他不常穿常服,以往都是骑服,行动方便,如今换了反倒要刻意去整理,叫他有些不习惯了,“卧薪尝胆,从烈火中爬出,又坠入一个新的冰窖,冰火两重天,你是圣人蛇心,我比不得。”
“裴敬淮。”大抵是瞧出了此处的勾心斗角,乔行砚缓缓而来,面上带着几分无奈,行至对方跟前时一把拽住对方衣袖,顺势向后扯了扯,将人拉到自己身后,瞥一眼后朝沈韫道,“抱歉。”
这话倒是稀奇,乔行砚道哪门子的歉,又缘何要替裴氏道歉,况且他自己犯错都未必能低个头,现下这话倒是能轻易说出口了?沈韫腹诽,没去理对方这话。
“午后我自当去寻沈公子,如若有幸能够喝上长阳城的茶,那就再好不过了。”乔行砚道。
“自然。”沈韫没去管身后跟着的侍从,只这么应着,随即就见面前二人转身往来的方向走了,临了还听见二人似乎在闹脾气。
“将军又发什么疯。”
“说一句就要动怒,我倒是好奇小公子这一路上都在气些什么。”
“我何时气了?”
“不气缘何将我踹下榻?真当我的背是石头做的不成?”
“闭嘴。”
沈韫无声轻嗤,在侍从的护送下出了宫。
待到午间林策的信件传来时,沈韫才终于知晓今晨萧稹跟着林锦枫是做什么去了。皇帝知晓鎏乐坊宴上萧稹也在场,当即将人召入了宫,起先长公主还不乐意他一人入宫,秦公公好说歹说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长公主说动,说只是喊世子入宫闲话家常,并无要事,长公主这才没有跟着萧稹一道入宫。
话是那么说的,家常也确有提及,只不过不是二人一道闲话家常,而是在六部与大将军面前谈论南安王的事情。
据林策信中所言,皇帝并未说什么旁的,只是问萧稹这么多年未见兄长,是否想过要与兄长叙上一叙,到底一母同胞,纵使隔了千万里,也该是有情在的。
萧稹只是摇了摇头,说到底见不了几面,没有那个必要。
皇帝听了这话笑了,觉得萧稹是在怪罪他,怪罪他将人留在长阳,也怪罪他这么多年都不召南安王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