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画舫系绳固定后二人一道往农田方向走去,此处远比二人想象中的还要大,成片农田在冬日披上一层银装,但要看清周遭地势并不难。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耳边是寒风呼啸而过,沈韫正要提起衣摆向农田中走,就觉身后迎来一股力,随后斗篷的帽子被人戴上,遮挡住他一半视线。他捏着帽檐将斗篷往下扯了些,回头才看清对方的模样,神情似在询问对方要做什么。
“没什么,走吧。”
萧稹只是替他将斗篷掩实,并无要做什么的意思,他这才转身一脚踩进农田。
将一处四方田地走完,沈韫问道:“你说沈然将我们送来此处,当真是要我们找出解决农田灌溉的办法吗?”
“冬日天寒,又刚落了雪,雪掩埋了许多本该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况且看现在的天色,怕是过不了多久又要落雪。”萧稹望向远处,万亩农田只能在其间开出的沟中瞧见一点土地的颜色,“可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江水倒灌,此处的问题不在于引水,而在于如何控制引水的量。平日还好,此处农田临靠江水,江水平缓顺流而下,农户利用戽斗渴乌就能将江水引到农田。可一旦到了春秋落雨时节,上游的江水流量大涨,顺势冲进农田,临靠江河的田地就会被淹没。沈然早知道此处的问题。”
“可修水坝建水仓不是小事,朝廷不应允,他一个地方参军再怎么想也不能真的这么做。”沈韫道,“郑宣知没有第一时间将水利安在此处,不仅是因为他打着的是开道的名号,更是担心若将此处倒灌的问题解决了,那么这个地方的农田就不会那么容易归到他手上。”
沈韫望向面前的万亩农田,这哪里是登记在册的汀兰农户能管得过来的,若是此处问题得以解决,那些官员怕是第一时间就要来分一杯羹。
兴许是很少有人来此处,又许是来时瞧见的都是被水淹没的泛滥农田,东拼西凑的没一处好田地,春耕秋不收,纵使再大也产不出粮食来,口袋里没有收入,甚至还要花钱打理,谁还乐意去争这里的地?
“看来沈少傅要食言了。”萧稹故意道。
沈韫挑了挑眉看对方:“何来食言一说,我不过看着满目银白,一时晃神罢了,谁说不会好好研究解决倒灌的法子了。”
“哦?”萧稹揶揄。
“只不过此事得等我们走了之后再解决。”沈韫说着就往农田深处走,像是为了确认冬日田地状况,一边低头一边道,“汀兰尽是虎狼,这种争地的事情还是交给郑大人去做,我瞧他手段雷霆,定能治得住。”
萧稹跟着对方一道往前走,寒风顺着他斗篷往里钻,他的话合着风声一道传入对方耳中:“竹篮卵石,凹凸两道,书上多有记载,实践起来未必简单,却因有前人经验可做参考,不至于走太多弯路。郑宣知不蠢,沈然好歹也是司士参军,不至于想不到这些。”
显然,沈然一直都知道如何改道控制洪水期的江水水流水量问题,只是碍于无人处理之后氏族瓜分田地的事情,这才迟迟没有将倒灌的问题解决。
若治理了农田,却叫农户无地可种,那与倒灌淹没农田有何区别?
沈韫闻言不看身后,只是将话说得漫不经心:“宁缺毋滥,沈参军是个矛盾的人,他想要我替他做决定,那我便替他做这个决定。”
半个时辰后,待二人回到画舫,天色已然渐渐沉了下来,天边也开始落雪,起初只飘着些若有若无的小雪,待到将系绳解开,扬起船帆,画舫顺着来时的方向回程时,这雪却有要变大的架势,顺着舷窗飘进来一些。
沈韫斗篷还披着,抬手仰头间帽檐向后移了一些,他手伸到舷窗外,雪落在掌中,很快化开,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凉意。
“长阳每年都会下雪吗?”沈韫望着江上的雪忽而开口,神色中可见几分惆怅。
“会。”萧稹只是看着对方的侧脸,见那斗篷一点一点往下滑,见对方微启的唇瓣,又见对方长睫上沾了一片雪花,眨眼间化开,“听宋鹤卿说,昭阳寺山上的雪比城中的雪还要大,也更寒几分。”
沈韫仍是看着江面,看雪在江上化开,也看江上的涟漪,画舫行驶得极慢,许是风变小了,雪落下的速度也慢:“殿下这些年,真的一次都未曾下山吗?”
“未曾。”萧稹话答得自然,却好似没将其说完,只是静静等着对方的后话。
沈韫倚在半开的舷窗上,狐裘上的绒毛在他回头的那瞬划过他眼睫,很快又被他抬手撩开一些,缓缓开口:“殿下会在落雪时登上灵骨塔吗?我曾听人说,落雪是天边的旧人在念着世间的生人,此时若登上旧人所在的灵骨塔,兴许就能与他见上一面。或许是停在掌中的雪花,又或许是拂过面颊的一阵风。”
沉默一瞬,萧稹淡然道:“会。”
沈韫有些意外地歪了歪头。
“但也只是为了入塔扫雪,风大时雪会飘进灵骨塔,需将窗棂关紧,也需扫去窗边的雪,以免积水。”
“只是如此?”沈韫半信半疑。
“昭阳寺没有我思念的旧人。”萧稹只是这么说。
想来也是,老南安王又怎可能会在昭阳寺的灵骨塔,沈韫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问些什么,只是如此想着,就听萧稹再次开口。
“父亲棺椁在南安,牌位入了祠堂。”沉默半晌,风声与他的说话声混在一起,显得几分悲凉,“而你也在京都,下落不明。”
沈韫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看着对方,启唇又闭,欲言又止的,最终只是垂首抿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