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悲惨的往事,世人皆爱用“如果当时”,可若是当真有如果,那么最美好的开篇,莫过于“幸好当时,我未参与其中”……
澜机阁的客舍里鸦雀无声,静到连彼此的呼吸都仿佛近在咫尺。
楚云忆等了许久,久到照明的火烛燃尽,屋子里阴暗到连斜阳都照不进人的心底。
寂静中不知是谁取出了新的蜡烛,火石摩擦的声音惊醒了沉默中的少年,他抬起头望向对方,波光潋滟的眸中写满了抗拒。
楚云忆沉默不语。
他神色冰冷,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如星辰大海般清澈的双眸,将那眼中的情绪尽收眼底,内心深处萌生出些许的不忍。
“若是你不愿……”
“那天晚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楚云忆讶异的挑眉,显然没有预料到,少年能够自己克服掉心里的障碍,坦言那段黑暗的经历。
窗外刮起微风,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少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衾,将做工讲究的棉衾拉至下颚,双手握紧边缘,眼睛虚盯着某处,声音颤抖地娓娓道来——
“那天,本是我娘亲的生辰,晚上我和爹带着娘亲,在外面度过了一整晚。”
讲述故事的声音有些艰涩,平淡无奇的字眼如刀子般割着喉咙,每说一个字,都要吞咽掉夹杂着鲜血的唾液。
洛璃紧闭双眼,噩梦般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那些几个时辰前还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冰冷的躺在地上,廊下,池塘边,甚至是台阶下……再也没有了气息,有的人,连眼睛都合不上,死不瞑目。
这些画面整日整夜折磨着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质问,为什么,不帮他们报仇,为什么,大难不死的只有你自己?
“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尸体,我爹在假山后面发现了气息尚存的执事,他告诉我爹,大家中了毒,灵力尽失,这才无力反击,遭了极乐门的暗算。”
腮边的肌肉僵硬了许久,洛璃缓了缓,睫毛微颤,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极乐门堵了大门,我们逃不出去,只能殊死抵抗,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那些平日里心怀鬼胎的众人,却能在危难时刻放下分歧,紧紧抱团在一起,用血肉之躯修建起人墙,将一家三口围在防御最牢固的中心。
洛璃神色动容地皱了下眉头,绯色的双唇紧紧闭合在一起。
“我爹娘拼尽一身修为,护我躲进密道,这才让我逃过一劫。”一滴清泪自微微翘起的眼角滑落,顺着无暇的脸庞流到唇边,亲尝下是苦涩的味道,“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他们,他们本可以一起逃走的,是我不自量力,试图偷袭那个人,不幸被他发现了,这才让他们豁出性命救我。”
悲伤过度的少年泣不成声,将脸深埋在棉衾中,只留下不断抖动的肩膀,和细碎压抑的哭声。
楚云忆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整个故事,被帷帽隔绝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动了一下,像是欲瘙痒,却更像是想要抚慰悲伤欲绝的少年。
抽泣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蔓延,照明的火烛加到了六支,才渐渐休止住。
“今后,你有何打算?”
清冷如霜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根本不像是听完一整个生死分离的故事,倒像是询问旁人今晚的天气如何。
“我想报仇。”
少年抬起头,目光坚定,语气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就凭你现在吗?”楚云忆嗤笑道。
修仙者之间对于灵力有这本能的感应,尤其是修为高深者,只需一眼便可辨别出对方的境界,就洛璃这筑基初期的水平,实在是不够瞧得。
“我现如今是没有能力报仇,可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只要他洛正天还活着,我就要扰得他不得安宁,终有一日,必将手刃仇人,替我爹娘,替我极光门的所有亡魂,讨一个公道!”
少年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不顾身上的伤,掀开湿了大半的棉衾,强撑着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却因为用力过猛,再次跌了回去。
楚云忆帷帽掩饰下的脸上有些动容,他沉吟了片刻,双眼注视着少年,用极郑重的语气说道:“若你无处可去,可留在我门下修行,待有一日你想要报仇,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这事刚经过深思熟虑,洛璃如今的处境不容乐观,毋庸置疑地说,他前脚踏出澜机阁的大门,后脚就有可能死于非命,若无澜机阁的护佑,今后他必定无法在修仙界生存下去。
放任这样一个少年不管不问听天由命,于心不忍,有损良知。
楚云忆暗自笑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烂好心?
当今修仙界对他的评价可以称得上是众说纷纭,难听一点的,说他阴晴不定,古怪无常;更难听一点的,说他滥杀无辜,十恶不赦,恶贯满盈……诸如此类的恶评数不胜数,楚云忆本人对此毫不在意,有什么是什么,一股脑的照单全收。
本来嘛,年少时一手创立了澜机阁,干着黑白两道通吃的勾当,钱赚了,威风逞够了,总不能再去巴巴的想要好名声吧?这种又当又立的行为,他不屑,更不想去做。
久而久之的,楚云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
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开始想着积德行善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种收留小孩子的糊涂行径?
男人压住嘴角心中喟叹道——
罢了罢了,权当是感念他当年的那一块山楂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