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都没听见闻竹说话,时盏抬眸,不咸不淡问道:“所以……世子殿下想让属下信您何事?”
闻竹只是摇头:“没,你当没听见吧。”
时盏略一挑眉,低头喝茶不语。
闻竹垂下眼睫,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杯沿。
周遭的喧嚣声还在继续,闻竹放下杯子,向下望去。
繁花似锦的茶楼座无虚席,此刻在座的布衣书生皆是满腹壮志,寒窗经年只待今朝一纸考卷攀登凌云。
从此踏上那金銮殿。
便享无边荣耀。
只是……
又有多少人能无风无波的登上去呢?
在外头看是好一派鲜花灼锦,内里不知如何。
闻竹收回目光。
“时辰差不多了,本世子该进宫了。”
闻竹对时盏道。
时盏:“那便预祝世子此去蟾宫折桂。”
闻竹扬眉:“借时伴读吉言。”
“若是本世子真中了,你当如何?”闻竹忽然问。
时盏面露疑惑,还是挑了句不会出错的回答,他说:“属下定会恭贺世子。”
闻竹清亮的眸子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表示么?本世子这几月来学得好生辛苦。”
时盏:“……”
这个小少爷说的好生辛苦难道是有事没事就拉着他悄无声息的逃学么?
还是说他看半刻书就闹着说眼睛疼了哼哼唧唧说着要歇息,这一歇就是两个时辰。
以及……
时盏回想起闻竹这几个月来的种种行径,实在想不出来他和好生辛苦这四个字哪个字沾边了?
“世子想如何?”他垂下眼睫漫不经心道。
这个冰棱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闻竹心想。
他也只是随口一提,都没想过时盏会答应。
猝不及防的被应承了他还有点不习惯。
闻竹冲时盏笑了下说:“哦?本世子说如何都行么?”
少年语调散漫,肆意又张扬。
与那夏日里的骄阳一样热烈夺目。
时盏不知在看什么,眼神向外望去,闻言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在看什么?”闻竹顺着时盏看的方向看去,没看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时盏淡淡道:“看人。”
闻竹问:“看什么人?”
时盏答:“看这世间许多人,匆匆走过又不见踪迹。”
闻竹笑说:“时伴读何时变得这般感性了?”
时盏看他,眼中意味不明,慢慢道:“一时有感罢了。”
这一瞬,闻竹仿佛觉得离时盏很远,即使当下他们两人间的距离也不过这方寸方桌之距。
但他却觉得时盏离他好远。
好荒谬的念头。
小世子暗暗唾弃自己这个念头。
时盏分明就坐在他对面。
闻竹无意识地伸手卷着垂到肩头的青色发带,笑吟吟的看向时盏:“等本世子考完,陪本世子回一趟北疆如何?”
时盏眸光一暗,抬眼问:“世子不继续在太学念书了么?”
哦。
闻竹心下一惊。
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时盏还不知道他和崇檀帝打赌的事呢,思来想去闻竹觉得也没有向时盏解释的必要。
索性就一直搁置,想着到了那天再和时盏说也不迟。
谁能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眼下貌似也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
“哦至于这个的话,本世子早有打算,时伴读在担忧什么?担忧本世子擅离律京然后被圣上怪罪么?”闻竹摸着下巴饶有趣味的问道。
时盏忽略闻竹话里夹杂的揶揄,皱了皱眉道:“没有。”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闻竹眨眨眼,在想他说的到底是没有担忧还是没有担忧他被圣上责怪。
“哦这样啊,那本世子刚才说的回北疆你意下如何?”闻竹并没有给时盏绕过这个话题的机会,他想知道时盏的反应,又或者说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促使他这样问,他也确实这样问出口了。
时盏依旧是神色淡淡道:“一切全凭世子殿下做主。”
闻竹沉吟片刻,拍拍手道:“本世子现在要进京赶考了,时伴读可备好车马了?”
对于闻竹状不经意实则明显过头的转移问题的举动,时盏早已习以为常,听到这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说:“早已备下,就在茶楼门口。”
闻竹拿起桌上方才没喝完的茶一饮而尽,笑得肆意:“那便静候本世子高折蟾宫桂。”
-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的鼓声在空中回荡不绝。
闻竹搁下笔,挥了下有些发酸的手腕。
天杀的,这折磨人的文试终于结束了。
他乖巧垂下眼站着等人来收卷子,有人路过时向他问好,小世子虽然不认识人,但还是笑着对人点点头。
实际上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个来回。
这该死的文试制度,他第一回知道原来是站着考试。
这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谢天谢地终于考完了。
闻竹站在那规规矩矩的等人收完后见没其他事了便溜了,正准备溜出宫门时背后传来一声戏谑。
“呦,这不是镇北侯家的小公子么?怎的不去继侯袭爵的,何时与读书人争上着一官半爵了?。”
这声音明嘲暗讽夹枪带棒的,听得闻竹很不舒服。
他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穿着一身朝廷官服,旁边跟着一位宫人。
闻竹对于不认识的人向来不会给任何好脸色瞧,当即冷下脸应了回去:“在下可不敢居功自傲,闻某不才,本不该踏入这金銮殿比这一试。但圣上垂爱,身为臣子自当听取圣意,这位大人难道是觉得陛下此举有错吗?”
这顶帽子扣得够大,也够重。
那人霎时间脸都白了三分也噤了声,活像只被雨淋了的乌鸦。
闻竹勾唇,轻笑一声道:“这位大人怎的不说话了,难道是觉得闻某说的在理?”
站在一旁的宫人冷汗先下来了。
我滴个老祖宗,这镇北侯家的小世子何时生了张如此伶俐的嘴皮子,这上下一碰谁能说得过他呀。
站在他旁边这位可是朝中出了名的难缠的文官邓丛,平日里最看不惯武官之流。
他暗暗祈祷,千万可别吵起来,这两位他哪个都得罪不起,真吵起来了要掉脑袋的是他。
邓丛被闻竹这两句话一出呛得脸色微变,硬是端着架子绷着脸作出一派前辈样开始说:“看来老夫与令尊同朝为官,作为长辈竟说不得你了?”
说完还摸了下并不存在的胡须,一双吊梢眼眯起来看人,一副存心要给闻竹不愉快的嘴脸呼之欲出。
闻竹皱着眉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个半道上跑出来的中年男子,生得奇形怪状也就罢了。
小世子纵横世间十七载,自认阅历颇多,且非什么刻薄之人,但架不住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要上赶着来坏他好心情。
小世子扫视四周,看到还身处宫墙内微微叹了口气。
邓丛嗤笑一声,他就知道这么半大点的小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搬出父母,那再趾高气昂的少年也会先去了一半气焰,剩下一半则会在他的循循教导中彻底熄灭,然后从此痛改前非。
尤其是武将,都是一群不识孔孟的莽夫。
“怎么?世子这是觉得我说的也在理?”他笑道。
闻竹慢慢抬头,露出清亮眼底缀着浅淡笑意,少年皮囊实属惊艳,一笑更是晃人心神。
“邓大人。”他终于记起来眼前这个人的名字,闻竹忽然想,要是时盏在就好了,没有时盏这个人型小黑册在就是有点麻烦,遇到什么讨厌的人都得靠他自己想半天,才能想起来莫名其妙的来找他挑事的人姓甚名谁。
要是时盏在就好了,那样他连口都不用开,时盏自会替他摆平一切,他素来擅长解决这种事。
啧。
他怎么又在想时盏。
“邓大人要是这样说的话,闻某身为小辈自然是没有意见,不过家父虽远在北疆,倒也不至于让邓大人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来教导晚辈,若是误了邓大人辛勤为民的正事,那晚辈恐怕担待不起着责任,也消受不起这教导。邓大人再会,晚辈先行告退。”
闻竹耐着性子说了这么一长串,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邓丛一人愣在原地,偏偏他还真就说不出什么再把闻竹绊住。
-
出宫门那一刻,金灿夺目的日光倾泻而下,闻竹微微眯眼,适应片刻后才睁开眼。
一睁眼就看见不远处时盏倚在马车旁等他。
倒是识相。
闻竹轻笑一声,抬脚走去。
“时盏。”他说。
时盏抬眸:“考完了?”
闻竹点头:“考完了!”
时盏淡淡点头,说:“那就回太学。”
闻竹摇头:“不不不,本世子现在不想回太学。”
时盏皱眉:“那世子想去哪?”
“此刻夏意昭昭,当然是要好好出去玩一玩了。”闻竹漫不经心道。仿佛不是刚考完文试而是进宫溜达了一圈,眉眼神采飞扬。
时盏略一挑眉,又问了一遍:“世子想去哪里玩?”
闻竹摸着下巴垂眸想,竹青色的发带顺着他的动作随风吹到脸边。
弄得他有点痒。
忽然眼前伸出一只手替他将烦人的发带拂去。
闻竹眨眨眼。
“我想到了。”
时盏收回手,问:“是哪里?”
闻竹蹦上马车,向时盏招手。
时盏看他一眼,也一同上了马车。
闻竹对车夫吩咐道:“劳您把我们送到离着最近的一个……”
想了会,他改了口,“算了,不劳烦您了,您先回去,待会我们自己回。”
说着他跳下马车,回头看着时盏。
时盏也跟着一块跳下来了。
两人站定后,时盏问:“世子现在是要去哪里?”
闻竹坦然回答:“没想好,所以才让车夫回去的。”
这话说得倒是坦然自得,时盏被日光灼得微微眯起眼。
闻竹看他这样,说:“你要是不乐意就自己寻个地方去玩吧,这律京这么大,总有时伴读看得上的。”
时盏只当闻竹又开始莫名其妙的说一些奇怪的话,司空见惯道:“没有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