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那时候你应该还未出世……哎,那个姑娘会不会是你的娘亲?”
“……娘亲?”
“是啊,那位姑娘与令尊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一个在明处惩恶扬善,一个在暗处运筹帷幄,彼此心照不宣,默契十足,三下五除二便将恶人拿下!简直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爹,这是我刚在学堂学到的词,你怎么就用上了……”“嘿嘿……”
炽幽的眼波微微一颤。
珠联璧合、天造地设……这些字眼竟是从人族的口中说出来的,带着几分真挚的赞叹,而非讥讽与敌意。
倘若他不是魔尊,她亦不是神女,他们大可以成为茫茫人海中平凡又恩爱的一对璧人。郎才女貌,恰似金童玉女,会被众人艳羡,被这世间温柔以待。
然而,他们逃不脱人族所赋予的既定身份。在人族的眼中,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离经叛道,是不被允许的禁忌。
天意弄人,不过如是。
炽幽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眼眶泛红。
“他们从未被人祝福过,你是第一个说出这种话的人,谢谢你……”
一想到他曾伙同孤影杀了他的爹娘,他便无比自责。
“抱歉,我……”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族抱有歉意。
中年人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失态而道歉,立马一身正气:“虽然不知道你爹娘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也是经历了些许困难。年轻人,看开点,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好好活,是不是!”
炽幽有些过意不去:“谢谢,等我有空,我就去给令尊上坟……”
“哎哎小兄弟,你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啊!令尊仙逝,我替你感到惋惜,可我爹还活着呢,你不能乱说!”“是呀,我阿翁身体倍儿棒了,呸呸呸!”
“?”炽幽愣住。
“你爹不是叫李富贵吗?”
“什么李富贵?我爹叫王大锤。”
“……你爹住在绵羊镇,家里种田,还种了藕。”
“什么呀,你弄错人了,我爹叫王大锤,我们家就住在岁宁城,什么绵羊镇,从未听过。再说了,我家没有田,家里有田谁还出来摆摊卖面啊。”
“……等等,你爹是那个在玄女节涨了两文钱,遇到三个态度恶劣不愿意付钱的,被捅了一刀的那个面摊老板,对吧?”
“是啊,当时那位姑娘还给我爹二十两银子呢。”
“对啊,就是你爹,后来你们村子着火了,你爹跟你娘自相残杀……”
“什么跟什么!我娘是没了,前两年才没的,我爹现在身子骨硬朗着呢!小兄弟,你是不是在那瀑布底下站久了,脑子都进水了。”
“说的什么话?我都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时候?”
“就是……”炽幽挠挠头,不能说他是二十年前看见的,那就暴露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了。“这样吧,带我去见你爹。”
父子俩带炽幽去岁宁城。一路上,他们一直在对账,除了玄女节发生的事情,后面的故事怎么都对不上。
中年人告诉炽幽,他爹在玄女节受伤之后,觉得自己的性格不适合跟人打交道,索性就不开面摊,改去马场替人养马了。现在中年人自己成家立业,父亲年纪大了便不再养马,在家里颐养天年,平时养养花溜溜鸟什么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我不信,你爹绝对死了,那些只是你的幻觉。”
“你……我怎么遇上你这种怪人,明明我爹活的好好的,非咒人家死了还非得去见,是不是非得有个坟你才开心?什么人呐……”
中年人先前的礼节全无,只是一味地吐槽满腹的牢骚。
直到炽幽真的看见遛鸟的王大锤时,他才知道这并不是中年人的幻觉。他们家的确就住在岁宁城,胡同里的房子看起来破旧不堪,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眼前这位叫王大锤的男人,除了脸上有些许苍老的皱纹之外,与记忆中的面摊老板一模一样,他那受过伤的左胳膊在抬手之时还是有些酸痛,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炽幽忽然想起,反倒是绵羊镇的“李富贵”捅死“当家的”的时候用的正是受过伤的手,那才是不合常理。
霎时间,炽幽的耳边如万蜂齐鸣,心神俱乱,思绪乱飞,脑子快要炸开。
“这回你相信了吧!我爹是不是活得好好的?”中年人道。
王大锤看到炽幽的一刹那,脸上的神情僵住了一般。
“嗯,知道了。”炽幽重新戴上面具,想要离开。
“少侠留步!”王大锤叫住他,毕恭毕敬:“那时便觉得您与姑娘并非凡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多谢当年的救命之恩,王某永生难忘。”
他认出他来了。
“爹,你说什么?”
王大锤不理会自己的儿子,只是向炽幽行了一个大礼。
“替在下向姑娘问好,愿姑娘福寿安康。”
炽幽的神情藏在面具中,语气冷淡:“还活着就好。”
炽幽脚步匆匆,神色黯然地离开了此地,心中思绪如麻。
面摊老板还活着……那他当年与孤影在绵羊镇经历的是什么?孤影屠的村是什么?沈寒星的哭诉是什么?
街边的行人穿梭如织,聒噪的吵闹声匆匆掠过他的耳畔。
忽然“啪”的一声,耳畔骤然响起一个清脆的惊堂木响。
炽幽循声望去,只见街角茶肆门口支着一条长凳,一个说书人正吆喝着众人朝他围拢。
“各位看官,做过路过不要错过,今天算是来巧了!老朽要给各位讲一个离奇故事。故事发生在青州府,有个绸缎商人叫陈文远,前妻去世后,他带着八岁的儿子过日子。有一天,他在玄女观前遇到一个卖绒花的妇人柳氏,她身边带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六岁女孩。两人同病相怜,渐渐产生了感情,最后选了个好日子结了婚。
怪事就从结婚那晚开始。柳氏带来的女孩叫宝儿,自从住进陈家,每天半夜都会发高烧。陈文远请遍了青州的名医,药渣在院子里堆成了小山,但宝儿的病情却越来越重。最奇怪的是,每到月圆之夜,宝儿的心口会出现朱砂一样的红痕,隐约形成一个莲花印记。
有一天中午,陈府门口来了个瘸腿老道。他头戴莲花冠,手持阴阳幡,看着门楣掐指一算,说:贵府有妖星作祟,如果不破解,七天内必出人命!柳氏一听,赶紧把他请进来。老道盯着宝儿心口的红莲,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说:这是‘九阴锁魂咒’,必须用至阳之人的心头血做药引,再加上生辰八字相合者的整颗心脏,在月晦之夜才能破解……
话还没说完,陈文远突然想起什么,翻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一对照——竟然和老道说的药引八字完全吻合!柳氏一听,顿时瘫坐在地上,抱着宝儿哭得死去活来,说:我宁愿和宝儿一起死,也不能害了相公的性命!
当天晚上,陈文远独自坐在书房。烛光摇曳中,他拿出前妻留下的和田玉簪——当年他得了肺痨,正是前妻剜心取血做药引,才救了他的命。看着铜镜里宝儿白天送的平安符,他突然抽出裁布的快刀……
柳氏听到厢房有动静,推门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陈文远靠在太师椅上,胸前豁开一个大洞,右手竟然托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他的手指向案头的药炉,嘴角还带着笑意。柳氏颤抖着手取下心脏,突然看到血泊中有一张染红的信笺,上面写着:愿我的心化作甘露,滋润并蒂莲。
各位,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不过是个痴情男人的俗套故事。但七天后,宝儿康复了,柳氏却在深夜抱着一个妆奁来到后院的古井边。月光下,她取出一枚刻着‘玄阴宗’的令牌,又抖出老道那顶莲花冠,把这两样东西扔进了井里!原来,那个瘸腿老道早就被她收买了,宝儿的心疾也是她用苗疆蛊术暗中搞的鬼——从头到尾都是柳氏做的局,她想要的就是陈文远那颗至阳之心,来救自己女儿天生的九阴绝脉!
最毒不过妇人心啊!陈文远到死都不知道,他心爱的女子才是那布局之人。可怜他的亲生儿子被柳氏送到城外的庄子,如今偌大的家产全落入了这个蛇蝎女人的手中。这正是:画皮易画骨难描,剜心怎识温柔刀。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
这个故事的隐喻,炽幽听懂了,思绪仿若被一道惊雷劈开。
布局?对,这一切都是她的局……
炽幽的思绪如乱麻纠缠,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现。
恍惚间,他忽然记起,神魔大战的初衷,本就是为了与九天玄女一决生死。
他几乎忘了,九天玄女从来都是他的宿敌,是那个与他纠缠万年的死对头。
如果,每一步每一招,都是她精心设计的圈套呢?
绵羊镇是假的,孤影屠的村是假的。为的就是让玄女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铲除他的左膀右臂。
而他竟然相信了她所设计的一切,一步一步落入她的陷阱。
下一步,就是让作为魔尊的他献祭自己。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嗡鸣声瞬间炸裂,寒意从脊背直窜而上。
他从始至终都在她的棋盘上,而她以谋士之身入局,步步为营,将每一处算计都藏在以爱为名的假象之下。
站在江宴那一边的,不仅有玉衡仙君,还有她九天玄女。